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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阿香婆

[美文欣赏] 国学大师南怀瑾《原本大学微言》——美文加美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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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1:35:02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22 编辑

三十、秦始皇治国之道评议
大家不要忘了,我们是为了研究《大学》,因为讲到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一是皆以修身为本。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”,才衔接“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”的道理。因此提到三代以下,所谓“天子”的帝王,几乎没有一个可以够得上“身修而后家齐”。而且自秦、汉以后的帝王家庭(从旧史的习惯,叫做宫廷),都是大有问题的家族,几乎没有一个是正常的“家齐”的好榜样,因此而造成历史上做领导人的帝王们,大多都是变态心理或精神病的人物。所以便引用了齐桓公与秦始皇两个变态心理的事迹,作为参考。不要听到历史,好像在听评书、讲小说故事那么有兴趣,而忘了本题。

奉行秦孝公以来的法治

如果由“齐家、治国”这个观点出发,来看秦始皇的一切,你可能不会跟着史书上的观点,随便叫他是一个暴君了。你可能非常同情他,他是因家庭身世的暧昧,引起心理变态的精神病者,长时压制着内心的痛苦和愤怒,又怕天下人看不起他,所以随时遇事,便会迁怒他人。加上他身居帝王的宝座上,由传统的宗法社会赋予他权力,社会人群不得不尊奉他为天于,自然就使喜、怒、哀、乐任性而为,变成一个骄狂自负的帝王了。至于他的治国之道,因为他本身根本缺乏儒道或他家文化的教养,可以大胆假定的说,他是完全传习了吕不韦的大商贾习气而来。现就他治国之道,只提出两点简略地来谈。

一、严刑峻法。秦国的传统,在战国前后的一百多年以来,从秦孝公采用商鞅的建制,建立用“法”治国开始, 一直到秦始皇时代,并无变更。这个时期的欧洲,也正是罗马帝国和“罗马法”建立的阶段。一个国家社会,只讲究法治的结果,也可以使国富兵强,处处有规律、有准则。但是整个社会人民,就变成缚手缚足,处处寸步难行,动辄得咎,随时可能触犯刑章,变成罪人。而且偏重用“法”治国,法埋的逻辑愈严密,执行的弊端愈多。因为社会随时在变,人事也随时随地在变,法律规定也会随时随地增加。因此,立法执行的政府,变成无情的机制网。领导国家的帝王们,位在法律之上,自有特殊的裁决权,即使不是暴君,也不得不变成暴君了。任何一个大小的领导者,必定是众望所归、众怨所集的焦点。例如号称现代民主法制的美国,也正走入法律繁多的弊病,“律师”变成美国人民咒骂祸害的代名词了。所以老子说:“法令滋彰,盗贼多有。”他希望的“无为”之治,是无法规的自治。所谓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是无条例的自律。孟子也说:“徒善不足以为政,徒法不能以自行。”专讲法治,最后使立法执法的人,自己也走不通了。历史上说秦始皇以“严刑峻法”治国,所以速其灭亡。其实,秦始皇懂得什么法不法的,他只是奉行秦国祖宗以来的法治,加上他个人的迁怒于人的暴行而已。

焚书坑儒事件的真相

就“焚书”来说,秦始皇是把周青臣的恭维,和淳于越的争议,命令大臣们会议。结果,承相李斯特别提出“史官非秦纪皆烧之”,“非博士官所职”都烧了。李斯当时是权倾一时的首相,又是儒者荀子(卿)的学生,所以秦始皇采取他的意见,就下命令写了一个“可”字。你说他是独断独行吗?如果现在依法平反,该判“焚书”之罪的是李斯和楚霸王项羽。而且当时所烧的书,是指私家藏书。但博士官有的藏书,集中在咸阳宫中,后来被项羽放一把火,连同阿房宫也一起烧了。但苏东坡却认为“焚书”的罪过,应该由荀子来负责,因为李斯是荀子的学生。

至于“坑儒”呢?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称皇帝的时候,不但设有“博士”官职,录用来自诸侯各国的儒生们,其他在咸阳做官或吃闲饭的“宾客”还有不少人。“坑儒”的事件,发生在他死前两年,那时阿房宫也早修成了,他天天沉湎在酒色之中,自我逃避,自我麻醉,就是朝廷中的大臣们,要找他请示也很困难,不知他在哪里。他既怕死,又想寻找长生不老的药吃。那当然是百病丛生,精神很不正常的人了。照现在来说,糖尿病、高血压、前列腺肥大等,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多疑和恐惧症。所以他在宫中,看见从外面经过的丞相车队卫兵很威风,心里很不高兴。过几天,丞相的车队卫士减少了。他就怀疑当天跟随身边的人,泄漏他的状况,统统都拿来杀了。

偏偏在这个时候,有儒士侯生、卢生两个人,互相谈论。背后讥笑他,并且不想为秦国做事,就偷偷逃走了。秦始皇知道了,勃然大怒说:“诸生或为妖言以乱黔首(老百姓),使御使按之(按就是查办)。”历史真实的记载,便是如此。为这件事,他大发脾气,叫执法的“御史”,依法查办,也并没有说立刻要杀人。但“诸生转相告引,乃自除犯禁者,四百六个余人”。可是,一班在咸阳的儒生们,为了表示自己清白,自写坦白书、悔过书,有的还密告他人。一个牵连一个,又互相告密,因此构成犯法的,共有四百六十人,所以弄得他更暴怒了,下令把他们统统活埋了。千古以来的书生们,都是“眼高于顶,命薄如纸”,平常喜欢高谈阔论,批评说理,滔滔不绝。一旦有事,大都便推过别人,自卸罪责。这也是世情之常,令人不胜悲叹的事!

由于这作事,虽然他没有下令要活埋天下的读节人,但确实使人很震惊,引起知识分子和一般人们的反叛情绪。因此,他的大儿子扶苏也看不下去,便来对他说:“诸生皆诵法孔子,今以重法绳之,臣恐天下不安。”谁知秦始皂听了,反而更加大怒,立刻下令外放扶苏,派他到上郡(延安)蒙恬所管的军区当监军(政治部主任)去了。就这样种下祸根,他死后,太监赵高假造他的遗命,要扶苏、蒙恬自杀,提早促成亡秦的后果。这就是秦始皇后期精神变态到了最严重的时候,造成所谓暴君暴行的由来。

郡县为中央的“分公司”

二、设置郡县。自三代以下,以及周朝分封诸侯建国的制度,都是从宗法氏族的传统而来,长达千年以上。所谓中国上古的分封诸侯,并不同于西方文化的部落封建,这是大有差别,不可混为一谈的。而且在周、秦时期,所谓“国”字,就是地方政治单位的名称,也并下完全同于后世“国家”的概念。历来都说周朝初期分封诸侯,号称八百之多,究竟诸侯有国的数字有多少,现在很难考证核实。但在周朝所封的诸侯,并非完全是“姬”姓的家族,不像秦、汉以后的帝王们,非同姓不封王的作风。因为“姬周”建国文化的精神,正如孔子《春秋大义》所标榜的,是以“兴灭国、继绝世”为宗旨。所以当时封建的诸侯,有的是找出尧、舜以前的故国,对于人民有建功立德的后代来封侯建国的,例如炎帝的后代等。甚至把革命以后的殷朝后代,也照样分封为诸侯,决不是后世那一套赶尽杀绝的做法。这就是上古宗法社会。重视“孝”道的观念而来。我要“孝”顺我的祖宗,你也要“孝”顺你的祖宗。我要尊重我的族姓,你也要尊重你的族姓。上古人口不多,人民生活的经济来源,都靠农业生产。尽管分封诸侯各国,但农业生产的土地,仍属中央王朝所公有,只是规划为“井田”制度,达到共有共亨的目的。诸侯各国,相安无事,同奉中央王朝的周室为共主。

社会的发展,促使历史的演变,到了春秋时期,中央王朝共主的周室威望渐衰,诸侯恃强凌弱,互相吞并。尤其是传统文化精神衰落,所谓“春秋两百四十二年之间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。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屡见不鲜。战伐侵攻,不可胜数。”如果是为上代复仇复国而战的,还勉强可说是正义之战,只有二桩,其他都是仗势欺人的侵略战争而已。因此,到了战国时期,包括秦国就只有七国在互争雄长了。

秦国是周室王朝中期所封为西北高原上的诸侯,历史文化的根基不深厚,又是新兴的诸侯之邦,为了争做雄长的霸主,就须引进外邦有文化的人才来治国建国.并且眼见自秦岭以东的各国诸侯,沉湎在老套守旧的办法,社会散漫,政治也不见得高明,因此,自秦孝公开始,就采用“法治”的主张,放弃“礼治”、“德治”的传统,专重功利为主的做法。

恰巧在秦始皇十三岁即位那一年,韩国想用办法把秦国搞成民穷财尽,使他再也无力向东用兵。便派了一个搞水利工程,名叫“郑国”的人,到秦国去做间谍,设法说动秦国发展水利,打开泾河引进灌溉。工程到了一半,被秦国发现是韩国的阴谋,要杀了郑国。他便说:“你们现在要杀了我,没有关系,其实,我已经做到报国有功,因为你们为了做水利工程,没有出兵打韩国,等于我使韩国迟亡了几年。不过,你们要知道,这个水利工程做好了,便是你们秦国子孙万世的利益啊!”因此,秦王没有杀他。工程完成,使秦国增加四万多顷的农业生产土地,改善环境,经济增长,国家社会更加富有。但也可说使秦始皇开始对建筑工程有了认识和兴趣,所以后来要建造咸阳宫殿,建筑史无前例的“阿房宫”了。

至于秦始皇灭六国之后,改天下为郡县的建制,推翻千年以来的传统,为后世中国留下大统一的大业、并非秦始皇有特别过人之处,那是因为他自小跟随吕不韦长大,耳濡目染,懂得大商贾的经营方法。等于现代人明白商业管理,中央是个母公司,是有绝对表决权的控股公司。天下各路的郡县,是子公司(分公司),只听总(母)公司的决策来执行业务。秦始皇懂得吕不韦的经营手法,所以决定改“封建”为郡县。例如明代的朱元璋,因为当过和尚,所以建立明朝的官职,有的是完全照寺院里僧职称呼和做法,如“都察”、“都监”,乃至封僧官为“总统”、“统领”等,都是禅门丛林制度设立的名称。

但话说回来,秦始皇改建当时中国的天下为三十六郡,郡置守。丞相李斯的建议,也是很有力的道理。李斯认为,“五帝不相复,三代不相袭”,“周封子弟,子孙甚众,然后属疏远,相攻击如仇雠,天子弗能禁”等理由。

秦始皇才说:“天下苦战斗不休,以有侯王。赖宗庙(说是靠祖宗的保佑)天下初定,又复立国,是树兵也。而求其宁息,岂不难哉!”因此,决定改制,但是,须要再交“廷尉”(中央执政的大臣们)会议通过,才付执行。

由此来看历史的经验,要求政治和社会习惯的转变,是很不容易的事。可是,所有的暴君,却成为改变历史的革命者,只不过坐享改革成果的,并非他本身而已。

张良一席关键性的盘算

当秦始皇死后三四年,轮到楚(项羽)汉(刘邦)相争未决的时候,郦食其对刘邦建议,再来分封六国的后人,必定可以得到天下人的拥护。刘邦听了,认为很对,马上叫人快速刻铸大印,就要叫郦食其代表他去分封六国的后人为王了。刚好张良进来,刘邦正在吃饭,就顺便告诉张良这件事。张良就说:

臣请借前箸(借用你的筷子当算盘),为大王筹之(为你盘算)。汤武封桀纣之后者,度能制其死生之命也。今大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?(一)武王入殷,发粟散财,休马放牛,示不复用。今大王能之乎?(二)且天下游士,离亲戚、弃坟墓、从大王游者,徒欲望咫尺之地。今复立六国后,游士各归事其主,大王谁与取天下乎?(三)且夫楚惟无疆,六国复挠而从之,大王焉得而臣之乎?(四)诚用客谋,人事去矣!

刘邦一听,立刻吐出嘴里的饭,大骂说:“竖儒,几败乃公事,令趣销印。”这两句古文,如照现代话坦白地说:“他妈的,这个穷酸的书呆子,几乎把老子害惨了!听他的话去办,我的大事就完蛋了!快点,快点,把那些封侯的印给我毁了!”

由于这件历史的故事,你就可以知道,当时的人们,对于习惯已久的分封体制,是多么难以忘情啊!后来刘邦打垮项羽以后,建立汉朝的政治制度,以及官职名称和法律,大体上都是直接沿用秦朝的一套。再经过几代以后,才慢慢地有所改变。甚至到了现代,我们如果去查宗族的家谱,就会发现,注明最先的祖宗,来自颖川郡、南阳郡等地名,那就是照秦、汉旧制行政区域的专称,由此可见宗法氏族社会,对统一国家、团结民族坚强作用的价值。但宗法氏族,不是种族问题,这可不能混为一谈。“治国”犹如“齐家”一样,你想改变自己家族们生活的旧习惯,也是很不容易的事,须从本身的“修身”开始,以身作则,有耐性,有方法的慢慢转化才行。何况“国家”是许许多多“家族”的组合体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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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39:12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22 编辑

三十一、历代帝王修身齐家有几人?
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,任何人读了《大学》的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名言,都会为之首肯,认为是有道理。即使现代,美国式的民主社会,当他们要选举总统的时候,就会要求候选人的人品和家庭夫妇关系等,没有污点或缺点。这便是东方西方,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”的道德要求。你看人性是多么的奇怪,世界上每个人都会要求别人是好人,是圣人。但对自己的行为,就会有许多理由可以原谅自己,辩解自己。等于人人手里都有一把标准尺、有一天秤,到处衡量别人,是不是够得上圣贤的尺码和分量。但对于自己,就很少称量了!

“修身”从自我批评做起

就如我们现在,讲《大学》,评历史,大胆放任批评古人,要求严格。说来惭愧,我们自己本身呢?那就很难说了。不过,你们也经常听过我的自我批评,如我一生,只有两句话,“一无所成,一无是处”,如此而已。大家喜欢研究《红楼梦》,我是不太内行,不过我最同意作者在《红楼梦》开头的几句话:“负父母养育之恩,违师友规训之德。”实际上,这两句话,就如我的自白一样。其实,读懂了《红搂梦》,就会真知“修身、齐家”的重要,也可了解人性的缺点和优点。

由“修身、齐家”讲起,我们必须要明白,它的重点,就在自我的“修身”。身不修、家不齐而奢言治国、平天下,不是不可以,只是“偏中偏”,很少能够做到“偏中正”。为什么孔子特别推崇尧、舜?他的重点,应该是在“修身”。别的不说,你只要看我们过去传统文化教育,所注重宣扬的“二十四孝”,就可明白了.二十四孝里的人物,都是发生在有问题的家庭。所以老子说:“六亲不和有孝慈,国家昏乱有忠臣。”如果家庭没有问题,大体上说,个个不算太坏,就没有什么孝不孝的问题存在了。仁义的道理也是一样,假如人人自爱,尊重自己,同样的,也尊重别人,爱护别人,那还要说什么仁义不仁义呢!

大舜孝感天地平天下

就以“二十四孝”来说,榜上桂头牌的第一个人,就是姚舜。大舜出生在一个最有问题的家庭,父亲顽固而且粗暴,几乎是毫无爱心的人。母亲(有说是后母)更糟糕,她是一个泼辣而嚣张的女人。他有一个弟弟,不务正业,游手好闲,而且是很自私,占有欲甚强的个性。但是世界上的父母,大多数都有偏心。他的父母,又特别偏爱小儿子,并不喜欢大舜。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,所谓“动辄得咎”,没有一天的好日子可过。但是大舜丝毫没有怨恨,挑起一家生活的担子,尽量对父母孝顺,对兄弟友爱,结果,还是被父母赶出家门,只好自谋生活,去做陶器来卖。当然,这样的人,这样的家庭,自然会被别人当故事,当笑话来谈论。因此就被帝尧知道了。经过考察,决心想培养他,就把自己两个女儿嫁给舜。慢慢叫他办事,一步一步地提升他。但他的弟弟看了眼红,又贪图两个嫂嫂的姿色和家势,就想办法要谋杀大舜,故意要父母叫他凿个水井,准备在他工作中活埋了他。总算大舜知道弟弟的用心,在打井工程中,横打一个出路,没有被活埋了。但他对弟弟仍然没有仇恨的心理,不只原谅,而且照样对他友爱如初。

古代的历史记载,文字简练,而且没有花边资料的描述,不过经过的大要,都已有了。记叙大舜是从这样的家庭环境出生,还能“修身”“而立”,做到“齐家”。后来帝尧把他放在政治中心去历练,叫他担任过各部不同的工作,最后授命他总理国政。实际上,后来帝尧在位的政绩,大多都是大舜的功劳。这样,经过了二三十年,帝尧老了,快到一百岁了,才让位于他。而在大舜担任国政的时候,他的母亲也老了,眼睛失明,看不见东西,或许是白内障之类的病。那时,医药并不发达,大舜就亲自抱着母亲的头,自己用舌头来舔母亲的眼睛。据说,“孝感动天”,他母亲的眼睛,居然被他舔好了。

不但如此,后来帝尧死了(但有的旧史说他并没有死,他修道去了),姚舜做了三十多年的国家元首,也已活了一百多岁。他一边提升大禹总理国政,一边又自己出巡南方,过了湖南,到广西,据说,就驾崩在九嶷山J那里(旧史又有记载,说他也学帝尧一样,入山修道去了)。因此,两位帝后娥皇、女英便亲自到南方来寻找大舜的下落,结果都死在湖南,据说也成神了。后世所谓的女神“湘妃”,相传就是大舜的两位帝后(称娥皇为湘君,称女英为湘妃)。

由于这个历史故事所记载的反映,处于有大问题的家庭父母、兄弟、妻子之间,不但没有反面坏的结果,反而存有正面的“修身、齐家”,乃至“治国、平天下”的好榜样。所以孔子极力尊崇尧、舜,并非只为尧、舜开创文化的德政而已。可是,在周、秦以后,我们历史上历代帝王的家庭,及其自身的榜样,又是如何呢?也许那几个最好的开国之君,还都是齐桓公坏习气一部分的化身。至于那些不好的,和职业皇帝们,除了少数几个之外,更不足道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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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40:18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24 编辑

三十二、刘邦打天下而不能“齐家”
自秦始皇以后,我们的历史,由分封诸侯的体制,改变为一个统一文化与文字,统一政治体制为郡县,所谓“书同文,车同轨”的东方大国。这个时候,正当公元前二百二十年前后。讲到这里,使人联想起现代历史的故事,当在推翻满清以后,所谓民国初年到抗日战争的阶段,阎锡山在山西修建的铁路,故意采用狭轨,不和全国铁路的轨道相衔接,仍然抱着“战国诸侯”和《三国演义》的思想。距离秦、汉两千年后的中国,还随时出现“战国”时代“车不同轨”的作风,你看,这有多么大的讽刺意义。

但我们现在不是研究历史,只是讨论中国文化大系中的儒家心法。因此,讲到“修身”与“齐家”的问题,引用到历史上历朝历代为天下主的第一家庭(族)。如果再做详细的叙述,那就变成讲历史小说了。但是,历史的人事问题,不正是《大学》內涵的反证吗?

我们的历史,从来以汉、唐开国为盛世。宋、明其次,元是蒙古族当家。清是满族当家,都要另当别论,实难要求过严。而且我在前面讲过,除了以历代开国之君为主题之外,其余的都算是“职业皇帝”,能够守成的已经不错,大多更不必要用《大学》的尺度来讨论。不过,话也不能以偏概全。在职业皇帝当中,也还有几个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,“虽不中,亦足观也矣”!

从刘邦的“龙颜”说起

以开国的帝王来讲,例如汉高祖刘邦,除了历史上赞许他是“隆准龙颜”、“豁达大度”八个字以外,应该说还有四个字,便是“知人善任”的长处。至于什么是“隆准”,是说他鼻子长得挺拔,鼻头特别大一点,犹如相书所说,“一鼻通天,伏犀贯顶”而已。这样的人多的是,我一生也见过几个乞丐和出家的和尚,都是“隆准”,并不能因鼻子大,就可当皇帝。“龙颜”嘛,谁见过?就算古画上的“龙”吧!那副尊容,除了很有威武以外,也并不特别,平常人也有的是。用这“隆准龙颜”四个字来称赞刘邦,完全是古人写历史的大手笔、妙文。因为没有什么特别好说的,当了皇帝,总要说他有特别过人之处才对。等于后世的什么“龙凤之姿,天日之表”一样的句广,极其谄媚的笔墨。

我年轻时,有一个会摸骨看相的朋友,我常对他说,你赚了别人的钱,又在骂人,坏透了。假使你敢说我是有特别的骨相,或是“龙行虎步”、“虎背熊腰”,我非揍你不可。那是你明明在骂我是个禽兽,是个动物嘛!但是,他说,老兄,我是规规矩矩照书本上来的,那些历代的英雄帝王们,不都是很喜欢这些恭维吗?看来,你是一定做不成英雄了!我们彼此哈哈大笑拉倒。至于说刘邦“豁达大度”,这一点,比较起来,可以承认,拿他前比齐桓公,后比唐太宗李世民,都有点相似之处。但也必须看看反面的文章。例如范增对项羽说,刘邦居山东时,贪财好色。现在到了咸阳以后,居然不贪取财货,又不掳掠美女,看来,其志不小,你不对付他,将来你必失败在这个人手里。后来,果不出其所料。

我想,《史记》与《汉书》,你们都很熟,尤其是司马迁写《史记》的高祖、项羽“本纪”,也是大家最喜欢读的大文章,因此,我不需多说。

“豁达”背后的身世和性格

汉代开国之君的刘邦,他出身的家庭和父母,可以说,本来是一个殷实务农的人家。只有刘邦,在这个家庭中,素来就“不甘淡泊”、游手好闲、好说大话,在他家族的眼中,是一个不管家人生产,使父亲兄弟们不大喜欢的人。不过,这样的人,在每个地方、每个乡村中,都随时会出现。刘邦算是有“智、力、勇、辩”的那一类型,环境往往不能约束他的。偏偏是他运气好,吹牛说大话,吹到了一个外地来的大财主的女儿吕雉做妻子(这个大财主,历史上只称他吕公。但有说在《相经》上,记他名吕文,字叔平)。东方西方人类的文化,过去历来同样是重男轻女,所以详细记载她的资料并不多,只把重点记录在她当皇后以后的事。其实,你仔细研究,在刘邦做亭长,送囚犯,放囚犯,躲在芒砀山沟里,直到与沛县的秘书萧何、曹参联络,取得县城,称“沛公”起兵,他的妻子吕雉,都是知情参与其事的。所以后来做了皇后,设计杀韩信,是两夫妻的同谋。刘邦死后,故意请张良吃饭,是她设计促使张良早死。

关于这一点,有人对我说,于史无据。我说,你不了解道家的“辟谷”,当然不明白,张良当时已修到可以“辟谷”不吃饭。功夫到此,忽然强迫他吃肥腻的食物,不但功夫尽失,甚至不死也要大病一场。世界上的知识太多,当然有所不知。可是吕后有人教她,因此,一饭之后,即致张良于死命,并非历史上的奇事。

当时,在秦始皇实行“严刑峻法”以治国的时代,而且役使民工,不给酬劳,建造皇宫等工程,弄得民不聊生,到处逃亡避祸。在刘邦的家乡沛县,忽然从外地迁来一家财主吕公,等于是沛县一桩新鲜的大事。刘邦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亭长,并非声名显赫的人。他在吕公过生日做寿的时候,自己一个人空手走来祝贺,在吕家的宾客签名簿上,大书送贺礼的礼金万金,然后就大模大样的自己坐在首席吃喝起来。因此有人报知主人,吕公会看相,他出来一看,大奇刘邦这个样子,而且敢大胆冒充阔老,就和他结交,准备把大女儿嫁给他。当然,吕老太婆是反对的,认为这种吹牛说大话的人靠不住。似因吕公的坚持,也无可奈何。当时的婚姻,都是由父母做主,儿女本身很少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机会。

“骄纵”的吕后实在不简单

不过在这个历史的故事上,可以看出吕后是出身财主家庭的大小姐,不免有“骄纵”的习性,配了一个刘邦这样的丈夫,“豁达”对“骄纵”,倒也情投意合。但对她的身世,刘邦总不免会礼让她一点,不一定是怕老婆,只能说总有一点自卑感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况且吕后是个聪明人,从结婚以后,便一直参与外事。历史上说,当刘邦放了囚犯,逃亡在芒砀山泽之间,只有吕后知道他在哪里,常常送饭给他吃。暗地也有人问她,你怎么会知道他躲在那里?她就说,刘邦人在哪里,哪个地方,就有云气罩着,只有我看得出来,所以知道他在那里。这是“欺人”,还是“自欺”,姑且不论,但可知道她是参与同谋的。如果照近年来社会上流行迷信气功的话,就会说,那里有磁场,我会知道。

平常读历史或看小说,最奇怪的事,从来在历史和小说的节骨眼儿上,几乎很少提到金钱和经济的事。例如说《三国演义》吧!刘、关、张三人结拜,要起义,经费哪里来?其实,《三国志》已有说明,是中山大商张世干、苏双等,“赀累千金,贩马周旋于涿郡。见而异之,乃多与金财”,刘备才有资本招兵买马。曹操起兵的经费来源,据《三国志》所载,是“散家财、合义兵,将以诛董卓”。但另如《世说》所载,“陈留孝廉卫兹,以家财资太祖(曹操),使起兵,众有五千人”。大概古代文人自命清高,不喜欢谈钱,一谈钱,就俗气了。其次,许多武侠小说,甚至爱情小说,也很少提到钱和经费来源。那些侠客,都豪气干云,上酒店,吃饭馆,非常阔气,既不做工,又不经商,钱从哪里来?难道做了侠客,都有“呼风唤雨,撒豆成钱”的本事吗?至于爱情小说,更不用说了,爱情就胜过馒头和面包,还谈什么钱呢!

我们因为讲到刘邦和他妻子吕后的家世,可以大胆的假定,当刘邦在草泽中,收聚流亡起兵时的初步资财,是靠吕后娘家的资助。所以打下天下,当了皇帝以后,不但在感情上,是习惯性的敬畏老婆三分,在利害关系上,吕后始终是可以“颐指气使”,俨然是站在“老板娘”当家的惯例上做事。因此形成汉朝三四百年的天下,始终是受“女主”和“外戚”所左右的家族政风。从形而上哲学的观点上讲,大自天下国家的政治,小至家庭个人的处事,真正的善恶是非,是因时因地为准,很难下定论。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转变,是非善恶,也有所颠倒。但只有因果的定律,是绝对肯定的,乃至唯物世界的一切科学法则,也不能违背因果律的原则。

尤其刘邦和吕后,在家庭夫妇关系上,非常玄妙,历史上的记载,也并没有为他隐饰。刘邦与项羽的战争,所谓大小几十战斗,刘邦都是打败仗;最后一战,项羽乌江自刎,都归功于韩信的战略成功。当刘邦在彭城打了败仗逃走,项羽就俘虏了刘邦的父亲“太公”和妻子吕后,作为人质。后来便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故事,项羽与刘邦面对面在战线上谈判,项羽绑着刘邦的父亲“太公”说,再不投降,我就烹宰了你的父亲。刘邦装着很轻松地说,“吾翁即若翁”,“则幸分吾一杯羹”。我和你本来是好朋友,我的父亲,就是你的父亲。你如果烹了他,请你分一碗肉汤给我喝!这种无赖的作风,项羽是很看不起的,结果还是放了太公和吕后。

有一个人,叫审食其,从沛县开始,就为刘邦、吕后做管家的总务,过去官称的职务叫“舍人”。当太公和吕后被项羽掳去做人质的时期,审食其也一直跟随吕后做人质的副件。历史上只用一个字,“幸”于吕后,便知道了。事实上,他就是吕后的情夫。后来刘邦当了皇帝以后,还封审食其做“辟阳侯”。侯爵不是小官,张良有大功,也不过是“留侯”的侯爵。所以后人有诗说,“汉王真大度,容得辟阳侯”。

一直到刘邦死后,吕后专政,审食其与陈平同做丞相。吕后想把刘家的天下变成吕家的天下,审食其可以说是参与其事的。最后,吕氏夺权的力量垮了,由刘邦另外一个儿子刘恒即位,就是汉文帝,也没有处置他,只把他罢免了相位,他还能老死在家中。这个审食其,也可算是历史上的奇人奇事,岂不是俗话说的“有福之人不要忙”吗?

史书给刘邦的短评

世界上最使人乐意拼命追求的东西,便是钱财和权位,但使人最容易堕落到丧心病狂的,也便是钱财和权位。证之历史上古往今来,上至帝王将相,下而平民老百姓,本来在贫贱的时候,还是一个平凡的好人。如果运气好,忽然发达了,就完全变了一个人。就以我个人的一生,见过也经过现代史上几次大风大浪,看到的接触到的人物各行各业也不少,对照历史的经验,可以说始终不因得意、失意而变更人品的,实在不多见。

如果以汉高祖刘邦来说,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文化基础的人,自起兵统将以来,直到做了皇帝,他那种“漫不在乎”的“豁达”个性,变得并不太大。只是从经验汲取失败的教训,对人对事的见识增加,心机就更深沉了。

历史上,对他的一生,很坦然地说:

初,高祖不修文学,而性明达。好谋能听,自监门戍卒,见之如旧。初顺民心,作三章之约。天下既定,令萧何次律令(顺势大略修改秦法)。韩信申军法。张苍定章程(定度、量,衡准则)。叔孙通制礼仪。虽日不暇给,规模宏远矣。

但对于文化教化,自秦政以后,刘邦并无建树,还属于草昧初创的格局。

当刘邦建立汉朝做了皇帝,在位的六七年之间,吕后还能自制,并没有作出想夺取政权,过于跋扈嚣张的举动。只为儿子刘盈做太子的事,求张良的指教,请了“商山四皓”来保驾,使刘邦放弃了另立一个宠妃戚姬的儿子如意做太子的意图。

刘邦与吕后之间的钩心斗角

等到刘邦一死,他的儿子刘盈即位为惠帝,她就设法毒死了如意。又把他的生母戚姬斩断手足,挖去眼睛,弄坏她的听觉,迫她吃药变成哑巴,再把她放在厕所里,叫做“人彘”。叫自己的皇帝儿子刘盈来看。刘盈是个好心人,看后大惊大哭,就病倒了,对他的母亲吕太后说:“这不是人做的事。我虽然是你的儿子,恐怕不能担任皇帝治理天下了。”因此,就故意服食刺激性欲的兴奋剂,天天在宫中玩女人,不大理会国政。勉勉强强在位七年,只有二十岁就死了。这个时候的吕太后,还不到五十岁的人。在历史上,就由她开始有太后“临朝称制”的创举,也可以说,由她专制独裁了八年,大量起用娘家吕氏的兄弟子侄辈,掌握军政大权,预备把汉朝的天下,换刘家成吕家。

由于这个历史真实故事,你可了解到夫妇家庭在权势利害的关系上,就会变更心志,换了一个与平常正常人格不同的心思。从爱情变成仇雠,由仁慈变成凶残,甚至亲生父子之间、母子之间,也会变做仇人。当然不只是女性如此,男性也会有同样情况。这种情形,岂只在权势富贵中心的帝王家族,即使在三家村里,有一两亩薄田的农家,也随时随地可见的。

所以在战国末期,几乎与孟子先后同时的大儒荀子(卿),就对“人性本善”的观点并不同意,认为“人性”天生是“恶”的,须要教化学养才能使它从善。因此,他对曾子、子思秉承孔门遗教,认定“人性本善”的说法,大加反对。所以由他教出来半途退学的学生李斯,受其影响很大,后来帮助秦始皇厉行“严刑峻法”的暴政,是从确信“人性本恶”的基本立场出发。历史政治的背后,始终是受一种哲学思想所排演的活剧。因此,宋儒苏东坡也认为李斯的罪过,是该由荀子来负责的。其实,关于人性的本来,是善或是恶,乃至不善不恶,非善非恶的问题,几千年来,东西文化始终还争论不休,我们这次不讲这个专题,姑且不论。

现在,我们再回过头来,只讲汉朝初建的刘家媳妇吕后,由她从小骄纵个性开始,到了她的中年,丈夫刘邦打下天下做了皇帝,自己也跟着成功做了皇后,正如刘邦对他自己父亲说的:“当年你都说兄弟们成器,你看我不会生产弄钱,管家里的事,很不高兴。现在你看我比兄弟们,为刘家可赚得多吧!”说得他父亲“太公”很不好意思。这个从有钱的“吕家”嫁过来的大小姐,那种心情,比起刘邦,更是志得意满,不可一世了。但她是聪明人,担心的是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刘盈,依照传统宗法社会的惯例,理当做太子,将来好做皇帝,管理这个刘家天下的大财富。偏偏刘邦又特别宠爱另一个妃子戚姬,还想把她所生的儿子如意立为太子。这对她的威胁太大了,真是又气又恨。总算想尽办法,最后请教张良,请来“商山四皓”保住了儿子做太子的职位。但由于这个刺激,造成她的恐惧、怨恨、妒嫉等错综复杂的心理变态。加上她正在女性更年期前后,由生理影响而促使心理变态。

所以刘邦一死,她就更加慌张,儿子又小,朝中和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大臣还不少,不一定都靠得住,尤其对她也不一定服气,自己势孤力单,怎么办?当时那个宫廷局面,是太紧张了,只有哭。幸得张良有个孙子名“辟强”的,虽然只有十五岁,但见解聪明,犹如他的祖父,他为丞相陈平出主意说:“太后现在最怕的是你们这班老臣,那即位做皇帝的儿子又小,如果你们把她娘家的兄弟都封了重要职位,她心里就比较踏实,就好办了。”因此,吕氏娘家的兄弟们,就一举把握了朝政。后来所形成的那种“政治心理病变”也是够可怜的。

其实,她和刘邦一样,都是很有潜在机智的人,真是汉初一对半斤八两的活宝。当刘邦生病要死的时候,她找来医生为他诊治,刘邦就对她大骂说:“吾以布衣提三尺剑,取天下,此非天命乎?命乃在天,虽扁鹊何益?罢之。”刘邦为什么不肯接受吕后请来医生的治疗?他为什么又再三要改立太子,可以说,他深知吕后,其志不小,太不简单。由此可见,他们夫妻在权势上的利害冲突早就存在,你看是多么复杂。

为刘汉后代的悲剧奏了序曲

所以他的后代子孙汉武帝刘彻,想立他所爱的钩弋夫人的儿子弗陵做太子,就很忍心地赐钩弋夫人自杀。然后他问左右,外面的人们,怎么评论这件事。左右对他说:“人言立其子,何去其母乎?”刘彻听了说:“然!是非尔曹愚人之所知也。往古国家所以乱,由主少母壮也。女主独居骄蹇,淫乱自恣,莫能禁也。汝不闻吕后邪?故不得不先去之也。”这就是刘邦、吕后两夫妻钩心斗角的反弹,留给他的子孙汉武帝忍心杀爱人的历史经验谈。

再看吕后的聪明,比刘邦也差不到哪里去。当她临朝称制,等于做了八年的女皇帝,临死以前,告诫兄弟吕禄、吕产说:“我崩,大臣恐为变,必据兵卫宫,慎勿送丧,为人所制。”可见她也早有先见之明,真也不简单。只可惜她的兄弟比她差太远了。但她们夫妻的故事,在西汉、东汉两朝的末代,变更剧本,始终反反复复在重演,非常可悲可叹。由此看来历史与人 生,再三反思,便知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教育学养的原则,是有多么重要啊!既有先见之明,知道人心难测而必有变,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可以“齐家”、可以“治国”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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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41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25 编辑

三十三、慈惠爱人的汉文帝
到了汉高祖刘邦死后,吕后临朝称制,这中间前前后后二十年,除了汉室王朝宫廷在内斗以外,刘汉王朝初期的政治、社会、文化教育等方面,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建树。总算天下不打仗了,全国人民可以喘一口气。汉朝真正奠定立国基础的,应该是从汉高祖的小儿子刘恒开始,照旧历史的称呼,叫他汉文帝,这个阶段,正是公元前一七九年到前一五八年。

刘家汉朝的天下,经过吕后夺权一幕以后,当年追随刘邦打天下的老臣们,大多已经亡故。只有丞相陈平、太尉周勃等少数几位恪守宗法社会传统的旧规,商议在刘邦亲生的儿子中,另选一个来继位。因此,研究的结果,认为刘邦的中子代王刘恒最为合适。他就是后来历史上所认为的宽厚、仁慈、节俭的好皇帝。在汉朝的政治上,刘恒和他的儿子刘启汉景帝,被公认推崇为“文景之治”的仁政好榜样。其实,刘恒与他的父亲刘邦,在一起过着宫廷生活的时间不长,而且也没有得到刘邦的好好教育。何以后来他能成为一个汉代开创守成的好皇帝?他除了命运以外,还有是得力于母教的影响,才有后来的成就。

得力于母亲的教诲

汉文帝刘恒的母亲姓薄,她原来本是南方的吴国人。在秦政的末期,天下大乱,魏豹自立为王。他听汉初一位看相的名女人许负说过,薄姬有贵相,将来贵不可言。因为许负善相的名气很大,她也相过吕后,所以魏豹就迫使薄姬的母亲,把她送进魏王的內宫。后来魏豹战败被俘虏了。她也成为战利品的俘虏,归到汉王所属的纺织厂里做织布等工作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刘邦看见了她,就很喜欢,把她提升到内宫来,作为自己的妃子,封她为薄姬,生个儿子就是刘恒。可以想象,她很会自处之道,所以没有像戚妃一样,被吕后忌妒痛恨。刘邦当了皇帝,刘恒只有八岁,就被封为代王。现在河北省西北部和山西省北部一带,就属于当时“代”的管辖范围,算是北方苦寒的地带,而且是北方边防匈奴的前线要塞。

薄姬母因子贵,抓住机会,认为儿子太小,封王守边疆,不放心,恳切请求刘邦要跟着儿子去代北。其实,她早已看透汉室的宫廷,矛盾太大太复杂,又怕吕后会谋害她的儿子,所以想远远避开。边防要塞虽然苦寒危险,但比起在宫廷中的危机,就平安得多了。她的聪明,正合于孔子所说,“贤者避世,其次避地”的道理。事实上,她是有文化程度、有教养的一位贤母,她喜欢读《老子》,对老子的道家哲学有认识,懂得谦退为上策。因此,她达到了愿望,跟着儿子刘恒到北方,成为代王的太后。但却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后来居然做了皇帝,她也正式被尊封为皇太后。事实上,汉文帝刘恒的一生,受母教影响很大,他以黄(帝)老(子)之道的学术思想治天下,正当天下人心厌乱思治的时候,全国上下,需要休养生息。他力守老子所教的“三宝”法则:“一曰慈、二曰俭、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”因此,才贏得后来历史上有名的“文景之治”的美誉。而且,也可以说,汉代刘家的天下,到他手里,才是真正奠定汉朝根基的开始。刘邦提三尺剑,于马上取天下,不能在马上治之。他的儿子刘恒,却能以道德文治守天下,才能建立了一两百年的西汉王朝。所以在他死后,大家议定他的谥号,够得上称一个“文”字,因此被尊称为“汉文帝”。

两封信就化解了两场兵灾

当汉朝大臣们决定迎接代王刘恒来京的时候,他还只有二十三四岁,不免心里有所顾虑。经过与他的部下等会议讨论,郎中令(秘书长)张武意存顾忌,认为“汉大臣习兵多诈,愿称疾毋往”。但中尉(主管军事的)宋昌提出四点理由,认为应该去。因此,他就带了宋昌、张武等六个高级部下直达长安。到了西安城外渭桥边,汉朝的大臣们都出来接驾、跪拜称臣,但刘恒的作风不同,他不但不以准皇帝自居,而且还不以王子的身份自重,亲自下车向大臣们答拜。这个时候,重臣周勃就起来对刘恒说,要求单独向他汇报几句话。宋昌马上就说:“所言公,公言之。所言私,王者无私。”周勃被宋昌顶得没有办法了,只好跪着把玺符(皂帝的大印信)呈上。但刘恒接过印信,还说,我们大家到了城里官邸再商量吧!

当然,最后还是他即位做了皇帝。他登基时的第一道命令,就是“大赦天下”。第二道命令,“定振穷、养老”,“令四方毋来献”(即通知各地不要向皇帝奉献任何宝物)。但在那个时候,长江以南,还有一个在广东的南越王赵佗,他是河北真定人,和汉高祖刘邦,都是同时起兵的人,因为不满汉朝的内政,自己要独立称帝,情况相当严峻。你看汉文帝怎么办,他一不动兵,二不震怒,只是以后辈身份,写了一封信给赵佗,就使赵佗乖乖地收兵称臣了。(有关这封信,我在讲《老子他说》时已经发表说明,那时还引发当代一件大事,也真有趣,将来再说吧!)后来对于长期侵略入寇北方的匈奴,他也是写了一封信给匈奴,得以暂时和平相处。至于“减轻刑法”而除“肉刑”等等,都是被后来历代所歌颂,引为政治的好榜样。

所以历史上对他的定评,大致都说,“慈惠爱人曰文”,又说:

汉兴,扫除烦苛,与民休息。至于孝文,加之以恭俭,专务以德化民,是以海内富庶,兴于礼义。断狱数百,几至刑措。至于制度礼乐,则谦逊而未遑也。

这些评语,其中说到他的时代,他能做到使司法公正清明,几乎做到很少人犯重大的刑事案件。至于重兴文化的工作,他自己也认为还没有做到。因为他只有四十六岁就死了。但他的母亲皇太后还健在。他死了以后,人们更钦佩敬重他俭朴的道德,说他在“帝位二十二三年间,车骑服御,无所增益。有不便,辄弛以利民。尝欲作露台,召匠计之,值百金”。他说:“百金,中人十家之产也。吾奉先帝宫室,常恐羞之,何以台为!”史书又记载他:

身衣弋(黑色)绨(厚茧丝袍)。所幸慎夫人,衣不曳地,帷帐无文绣,以示敦朴为天下先。张武等受赂金钱,觉,更加赏赐,以愧其心。专务以德化民,是以海内安宁,后世鲜及之

贾谊堪问唯鬼神

讲到这里,使我联想到小的时候读书,先生们教读古文贾谊《过秦论》、《治安策》。又读李商隐吊贾谊的名诗:
宣室求贤访逐臣,贾生才调更无论。可怜夜半虚前席,不问苍生问鬼神。

对于贾谊,寄予无限的同情和惋惜。也认为汉文帝不用这个人才,真是失策。

后来自读历史,读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,加上人生的各种经历,才发现并不如此。贾谊生在汉文帝的时代,青年有才,也有远见。但在那个时候对汉文帝所提的意见,他实在不能接受,也无法采用。譬如一个平民,在万分艰难中发了大财,变成了一个大富翁、大企业家。但他刚死,家庭有大变故,这个家族事业也岌岌可危。但这个儿子在危急中刚刚接手当家,要在艰难紊乱中安定整理家族事业,只能求于安稳中振兴旧业。明知还有许多很严重的隐忧存在,但在这个阶段,是不能用大刀阔斧来变更它的,否则,会牵一发而动全身,整个事业前途会受影响,甚至前功尽弃。这种情形,只有身在其位,担当重任的人自己心里有数。不是像贾谊一样,少年书生,充其量只在这个大家庭做小职员,冷眼旁观,看出毛病,就希望少老板要照他的意思办就行了。古往今来,一般的有才有学的青年知识分子,犹如贾谊一样多的是。唐代李商隐的处境,更不如贾谊,但自命不凡,所以写了这首名诗,他不是吊贾谊,其实,是在自怨自艾。

汉文帝呢?他看过贾谊的文章,也很欣赏他的才华,但也知道他的空谈理想是行不通的。因此,即使找他来谈谈哲学的形而上问题,问问他对于鬼神问题的看法或许谈得起劲,直到半夜;但有关苍生社稷的事,汉文帝心头明亮,自认为比他清楚得多了,没有什么好说的。千古文人,大都如此。好在大家都不是文人,像我一样,更是一文不名的不文之人,就无所谓了。

汉武帝、元帝文化政策的流弊

当汉文帝执政做皇帝的阶段,还没有刻意宋做重兴文化的事业。直到他的孙子汉武帝时期,才开始作复兴文化的措施。而汉武帝受公孙弘、董仲舒的影响,“罢黜百家,一尊于儒”,便开始扼杀“诸子百家”开放思想的发展了。尤其到了汉元帝时代,完全确定以偏重儒家学术思想为主,才形成汉儒以注疏、训诂、考据为重的“汉学”。这个阶段,距离秦始皇焚书坑儒和项羽的火烧咸阳,已有七十多年了。可见革命性的破坏打倒旧传统是比较容易,但要重新建立文化,想做继往开来的大事业,就不是那样简单了。这也正合了传统文化的句名言:“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。”而贪财好色,好酒使气容易,好文就不比好财好色那么轻易了!汉元帝偏好儒家,并非罪恶,但心有所偏,正违反了《大学》所说的,其心已不得其正的过错。尤其不知《易经·系传》所说“道并行而不相悖”的传统儒家的精神文明,因此,可说使周、秦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散失,以及西汉王朝的衰亡,也正是从汉元帝手里开始。

总之,我们为了讲到《大学》的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”的一节,就插进来引用历史上帝王家庭大多陷于“家不能齐”的事实,作为说明。因此,不知不觉耽误了很多时间,而且说了许多有关历史事迹的废话。如果再来讲历来一朝一代的历史,那就离题更远了。所以,先到这里煞住为妙。况且研究历史,不免容易引发感慨,尤其要把经(四书、五经)史合参,鉴古明今,就更加吃力下讨好了!到这里忽然想起清代诗人张问陶(船山)《读史》的一首诗,可以借用暂时作一结论:
一编青史太陈陈,上下千秋笑转轮。
治乱凭天如有数,安危注意恐无人。
只闻叔世多豪杰,不信深山有隐沦。
叹息典谟三五册,万年难遇此君臣。

有关张船山这首诗,只要把起首两句和最后两句合为七绝,也就足够说明古往今来的历史,都是古版今印,但有人事的不同,内容大体上都是轮回旋转,翻来覆去差不多。他说除了《尚书》上所保存的有关尧、舜、禹等三五篇上古流传的好榜样以外,如果后世要想再碰上那些圣帝贤相,恐怕是永远的梦想,难以成为事实了!(诗中所说的典谟,是指《尚书》的尧典、舜典、大禹谟、皋陶谟、益稷谟等篇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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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43:22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31 编辑

第五篇 内外兼修之道
三十四、从自净其“意”做起
上面《大学》讲到这里为止,主要是先由“内明”(圣)的学养开始,兼带涉及“外用”(王)的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总原则,正如原文所记:“此谓知本,此谓知之至也。”这是《大学》最基本的提纲,也是“致知格物,物格知至”最重要的环结。现在继续开始,便是分别讲解内外兼修的道理。

我们在先前已经提过人的生命作用,是由生理的“身”和精神的“心”两部分所组合形成。“心”的作用,便是和生命俱来的“知性”,也可以叫它是“理性”或“理智”。喜、怒、哀、乐等情绪的作用,是生理的关系。但“知性”的“理性”,最容易受情绪所蒙蔽盖覆,容易被它所左右起伏。人的学养修到自能内明知性的德用,转化情绪,调和情绪,归到清明的本位,才得合于天性自然之道。因此,首先便要了解引发“心”的起心动念,乃至“动心忍性”的先锋,便是“意”的作用。“意”也有叫它是“志”,或叫“意志”,例如孟子便说:“志者,气之帅也。”他用“志”字代表了“意”的作用。也有叫它是“意识”,这是隋、唐以后,精密的“因明”(逻辑)佛学进入中国以后,对“意志”、“意念”等名词加以严谨地定名。一直应用到现在,由哲学名称变成普通用语。我们在前面也提到过佛学把“心物一元”的人生生命,统归于“心、意、识”三个内涵。但在原本的《大学》,也早已把人的生命、列为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”的身、心、意三重作用。这三重作用,我们也在前面已经大略讲过,而且还把这三者跟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关系,引证秦始皇、汉高祖、汉文帝等帝王,加以说明。现在,我们再就“意”的作用,进一步来做较深入的研究。

原本《大学》自释“诚意”的八正知

现在先读原本《大学》有关“意”的内外兼修,而做到“诚其意”的八重“正知”:
所谓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此之谓自谦。故君子必慎其独也。(诚意)(一)

小人闲居为不善,无所不至。见君子而后厌然,掩其不善,而著其善。人之视己,如见其肺肝然,则何益矣。此谓诚于中,形于外。故君子必慎其独也。(诚意)(二)

曾子曰: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其严乎!”“富润屋,德润身,心广体胖,故君子必诚其意。”(诚意)(三)
(上面首要三节,朱熹自作主张,反而把它拿到后面,编为他自己章注《大学》的第六章。)

诗云:“瞻彼淇澳,菉竹猗猗。有斐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瑟兮僩兮!赫兮喧兮!有斐君子,终不可諠兮。”如切如磋者,道学也。如琢如磨者,自修也。瑟兮僩兮者,恂慄也。赫兮喧兮者,威仪也。有斐君子,终不可諠兮者,道盛德至善,民之不能忘也。(诚意)(四)
(朱熹把这一节,与后面的第八节中“邦畿千里,惟民所上”一小节,抽出编为他自己章注《大学》的第三章。)

诗云:“于戏!前王不忘。”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,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,此以没世不忘也。(诚意)(五)
(朱熹也把这一节抽出,编为他自己章注《大学》的第三章里。)

康诰曰:“克明德。”大甲曰:“顾諟天之明命。”帝典曰:“克明峻德。”皆自明也。(诚意)(六)
(朱熹把这一节抽出,编为他自己章注《大学》的首章,拿来作为“明明德”的佐证。)

汤之盘铭曰: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”康诰曰:“作新民。”诗云:“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。”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。(诚意)(七)
(朱熹把这一节抽出,编为自己章注的第二章,作为篡改“亲民”作“新民”的佐证。)

诗云:“邦畿千里,惟民所止。”诗云:“缗蛮黄鸟,止于丘隅。”子曰:“于止,知其所止,可以人而不如鸟乎?”诗云:“穆穆文王,于缉熙敬止。”为人君,止于仁。为人臣,止于敬。为人子,止于孝。为人父,止于慈。与国人交,上于信。子曰:“听讼,吾犹人也。必也使无讼乎!”无情者,不得尽其辞。大畏民志,此谓知本。(诚意)(八)
(朱熹把这节分割抽出,编为他自己章注《大学》的第三章及第四章。而且更有趣的,把原本《大学》前面“此谓知之至也”一句倒抽回来,放在“此谓知本”这句之后,一共两句,作第五章。自说这是“阙文”,认为在这两句前面另有文章,不过,被古人遗失了。)

由此看来,古今中外的大学问家,我慢我见,是如此的固执己见。比之玩弄权术的人,同样是扭曲别人的“慧命”,未免罪过。但反而因此能享千古盛名,岂非命运乎!

其实,原本《大学》本来就有它自己的次序,也可以说它本来就有它自己的“逻辑”系统。例如现在看他个别列出“诚意”这个主题来讲,无论是他自说“诚意”的内涵,或是引用经典来做说明,都是很有条理来阐明“诚意”内外兼修的作用。不需要朱熹来改正重编,好象曾子对文字写作不懂章法,排列颠倒,必须要等千年以后,出个“朱大圣人”来修改一番,才使儒家孔门的学问重新增光。这真是中国文化一件怪事,百思不得其解。究竟如何?且听我们慢慢分解。

“自欺”、欺人、被人欺三步曲

原本《大学》原文讲到这里,再说什么叫做“诚意”,“所谓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此之谓自谦。故君子必慎其独也”。我们现在为了深入了解,先来分别解释这节当中,自欺、好恶、自谦、慎独四个名词的内涵如下。

一、我读古人笔记,看到明代有一个人,对于买卖古董的看法,说了特别高明的三句话,他说:“任何一个人,一生只做了三件事,便自去了。自欺、欺人、被人欺,如此而已。”我当时看了,拍案叫绝。岂只是买卖古董,即使是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,谁又不是如此。人不自欺,几乎是活得没有人味。我们从生到死,今天、明天、大后天,随时随地,总觉得前途无量、后途无穷才有希望,才有意思。其实,那些无量、无穷的希望,都只是“意识”思想形态上的自我意境而已,可以自我陶醉,不可以自我满足。(讲到这里,特別声明,不要误会了人生,就心灰意懒。你明白了大学之道,才知道做人的意义。)声明在先,你再来看看南宋才人辛稼轩的词说:
醉里挑灯看剑。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。五十弦翻塞外声。沙场秋点兵。
马作的卢飞快。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。赢得生前死后名。可怜白发生。

这首词,我在少年某一阶段,正是前途如锦的时候,最喜欢读它。也许和他深有同感,便早自抽身不做“自欺”的事了。人,因为有“自欺”,才会‘欺人”,最后当然要“被人欺”。换言之,人要自爱,才能爱人,最后自然可被人爱。也可以说,人要自尊,才能尊人,这样才能使人尊你。

那么,曾子所说的“诚意,毋自欺也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你必须要先注意一个“毋”字,这个字,在古代是和“弗”、“勿”、“莫”通用的,等于现代语的“不可”、“不要”。毋自欺,就是不要自己骗自己。

“意识”,是“心”起分别理想作用的先锋。它旋转跳跃变化的非常快速,而且最容易作自我欣赏、自我陶醉、自我肯定或否定。它就在我们脑子里盘据活动,发挥思想、理想、幻想等成千成万的作用。但它本身是把握不住,想过了用过了便溜了。它把好坏交给我们的“知性”去判断。它把种种影像收集归纳以后,又交给了“心”来安排收藏。要使“意识”净化,除非你真要做到“内明”反省的学问,随时留意它的活动,使它能“知止而定,定而后安,安而后静,静而后虑”,才能得到真正的“诚意”境界。这里的“诚”字,是包括专一、安定、无私、明净的意义。所以子思著《中庸》,便说:“自诚明,谓之性。自明诚,谓之教。诚则明矣。明则诚矣。”“诚者,自成也。”同样是发挥“诚意”的内涵。这是“内明”之学的精髓所在。

同样的,我们平常生活中,对人处事,也是这个“意识”的作用最为重要。但你如果对“内明”学养不到家,那被“意识”所“自欺”、或“欺人”、“受人欺”是势所必然,事所难免。因此,孔子特别指出对于“外用”方面就要做到,“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”才好。换言之,在“外用”方面,孔于是教我们对人对事的原则,不可随便任意妄为,不可认为必然如此,不可固执己见,不可认为非我不可,这都属于“意识”不自欺的警觉。因此,曾子开头便说:“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”譬如说,人人都会埋怨被别人骗了,其实,人不自骗,谁又能够骗了你呢?相传禅宗的初祖达摩大师初到中原,将要入山面壁的时候,有人间他,大师啊!你来中国的目的是做什么?达摩大师便对他说,我要找一个不受人欺的人。达摩大师才是真大师,人能先不自欺,才能不受人欺。(小心,也许我正在自欺,而且又欺了大家。)

二、接着“毋自欺”之后,他便用两句譬喻的话说:“如恶恶臭。如好好色。”好像人们对于一切事、一切东西的爱好和厌恶一样,当你真讨厌它的时候,就会立刻厌恶它,再也不会去迷恋它。当你真喜爱它的时候,你必然会马上去爱好它,再也不会舍弃它。同样的道理,当你明白了“意识”的颠倒反复,自己扰乱自心时,你就要“不自欺”,立刻舍弃“意识”的乱流,归到平静清明的境界,正如前面七证次第所讲的“知止而后有定”才对。

三、你真能做到使意识、意念返还到明诚、明净的境界,那才叫做真正的“自谦”,这完全是靠自己的反观省察,才能得到的境界。谦,并不是消极的退缩,它是崇高的平实。谦,在《易经》是一个卦名,叫做“地山谦”。它的画像,是高山峻岭,伏藏在地的下面,也可以说,在万仞高山的绝顶之处,呈现一片平原,满目晴空,白云万里,反而觉得平淡无奇,毫无险峻的感觉。八八六十四卦,没有一卦是大吉大利的,都是半凶半吉,或者全凶,或是小吉。只有谦卦,才是平平吉吉。古人有一副对联:
海到无边天作岸,
山登绝顶我为峰。

看来是多么的气派,多么的狂妄。但你仔细一想,实际上,它又是多么的平实,多么的轻盈,它是描述由极其绚烂、繁华、崇高、伟大,而终归于平淡的写照。如果人们的学养,能够到达如古人经验所得的结论,“学问深时意气平”,这便是诚意、自谦的境界了。

“慎独”要慎什么样的“独”?

四、最难了解明白的,便是“意”的“慎其独也”的“慎独”。当然,历来的注解,大多都把“慎独”,说是一个人如在单独自处的时候,最需要小心谨慎,不可让自己放任散漫,或瞒着別人,做不善的事情。在十九世纪的末期,也有人为了配合政治民主的思想,说“慎其独也”的意思,是指不要在政治上搞独裁。不管如何说法,曾子在“诚意”这一节里,两次提出“慎独”的重要。我们在前面也曾经提出《内经》对于“识神”的作用,便有“独悟”、“独见”、“独明”三独的境界。为了希望大家特别重视,不妨不避重复,再读一次原文,岐伯对黄帝说:

请言神。神乎神,耳不闻,目明心开而志先,慧然独悟,口弗能言。俱视独见,适若昏。昭然独明,若风吹云,故曰神。

我们需要知道,《內经》这一段对“识神”的三个景象的说明,比起精密“逻辑”的佛学“法相唯识”,传入中国的时期,还早了一千年以上。就算把它拉下来算是汉代的著述吧!也早了七八百年。为什么中国和印度的先哲们,都不谋而合,说得这样相似呢?

《内经》所说“识神”的“独悟”景象,是指意识粗浮的活动静止以后,便会引发自性的智慧的功能,达到如有所悟的特别境界,“耳不闻,目明心开”,话也不想多说了。

从唐代以后,有些禅宗参掸的人,用心久了,也有达到相似的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的境界,也有自认修为到这样,已算开悟得道了。但以真正的禅宗来说,便会明白这是“识神”的作用,所谓:
学道之人不识真,只为从来认识神。
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唤作本来人。

从法相唯识学来讲,这也是“别境慧”的一种现象,也是意识的现象。虽是学养进修有得的好境界,但不是“明德”达道的究竟。
其次“识神”所发生的“独见”景象,它是在自我的意识中,好象什么都看得见,但是头脑身体,是停在昏昧的情况中,正是冥想的作用。
再次,“识神”所发生的“独明”景象,几乎等于灵魂出窍(精神状态),或同佛学所说的“中阴”现状,没有身体的感觉,便有如风吹云,飘飘欲仙的自我错觉。
但综合起来说,学问修养使意识达到知止而定、而静、而安的情况,所出现的独悟、独见、独明任何一种境界,并非是不好的现象,只是不可执着为真实。知道它是过程,是行程中的外景,并非究竟。所以必须审慎精思。这样才是“慎独”的“内明”道理。

如果用“法相唯识学”来作对比发明,《大学》所谓的诚意、慎独,正如唯识学所讲,第六意识有独头、独影作用的一面。甚至有些学佛修道的人,不从学理上穷究入手,往往会把“独头意识”的作用,当作直观、直觉而认为自己已经悟道了。或者把“独影意识”所发生的境界,当作神通,或特异功能了。所以,我常说,小心!神通与神经,只隔一层薄纸,它是孪生的双胞胎,必须要仔细弄清楚,但人苦不自知,其奈他何!

至于中国禅宗百丈禅师所说:“灵光独耀,迥脱根尘。”那是形而上的第一义道的境界。也可以比作《大学》在本节所说,“道盛德至善”,“此以没世不忘也”。
既然已经借用了禅佛来做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”,那就引用到底,比较说得更明白一点。究竟什么是“慎其独也”“慎独”的意义呢?曰:
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。
自净其意,是诸佛教。

这就很清楚了。但在日常意识清明的时候,可以做到纯善的情况,也算已很不错了。而最要紧的,当在睡梦中,“独头意识”发起“独影境”的变相时,仍然犹如日常意识清明的纯净,不被梦影所扰,甚至还转化梦境而能自主,这才够得上“诚意”“慎独”而“毋自欺”的现实境界了。(诚意)(一)

“诚于中,形于外”的深远道理

接着,就说“诚意”、“慎独”的学养,见之于“人道”修养的实际状况。他说:“小人闲居为不善,无所不至。”这里所说的小人,并非小孩子,但也和小孩的意义相关,比如没有受过良好教养的大人,也是同小孩子一样的小人。小人们在没有事做的时候,是非常烦躁、不耐烦的。因此,不分好坏,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。“见君子而后厌然”,当小人在乱来的时候,忽然看到大人君子来了,也会很不好意思地觉得自己做错了。因此,拼命说谎,或想办法掩盖自己的过错,“掩其不善”。表现自己还是很对很好的“而著其善”。其实,那是自欺、欺人,没有用的。天下人聪明都相等,谁也骗不了谁。“人之视己,如见其肺肝然”,别人看你,你看別人,都是很明显的,尤其不能装假,明眼人一看,便会把你的心肝肺脏都看透了似的。“则何益矣”,作假,这有什么利益呢!为什么做坏事,始终会被别人看得出来呢?因为人的“意识”在头脑中活动,就会促使神经细胞的变化,表现在面貌、气色、神情之间,那是逃不掉自己内心影响外形的规律。所以只有“诚意”的真诚,最为重要。“此谓诚于中,形于外。故君子必慎其独也。”你只要把“意识”纯正净化好了,自然就会变成真诚的人,可以“特立独行”地做一个正常的平常人了。当然,不需要变成一个“道貌岸然”的样子,那是难看的一副如木偶的模样。(诚意)(二)

讲到“诚意”修养的作用,他举出“诚于中,形于外”的必然规律,便接着深入说明诚中、形外的严重性,因此才有曾子曰: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其严乎!”类似宗教家的严词。其实,恰是科学观的真理。距今六七十年前,我们读到《大学》这几句话,忽然自觉好笑,便出题要同学们猜,“十目所视”,有几只眼睛在看?“十手所指”,有几个指头在指?答案:五双眼睛,十个指头。这是说笑而已。后来看到佛教寺院里,有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塑像,觉得比曾子所说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”更为严重。但当然也会认为那是宗教迷信的图腾。再后来了解到自然科学,对于物理学、光学等有了一些皮毛知识。才相信人们起心动念的思想作用,甚至善恶念头等等,它在自然界里,也犹如投一颗小石子在水里,它都会发生波动性的动力作用。由一个小小的涟漪开始,逐渐扩散,遍于虛空。而且还可以用光学原理把它录影下来。才知道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”,乃至“千手千眼”的真理所在,并非是托空妄语。如果真的学通了科学(我说的是真通,并非指专家的学位),他自然会了解到哲学和宗教学的严重性,就不敢妄加别人迷信的大帽子了。因为,自己不懂,就说别人迷信,这才是真迷信,也就是不“诚意”了。

但曾子所说的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其严乎!”他不一定是同宗教性或科学性的说法。孔门儒家学说,素来是主张“天道远,人道迩”。必须先从“人道”做起,立下根基,才可再及于形而上的天人境界。他的重点,是指任何一个人,活在“人世间”,你的所作所为,始终脱离不了现实环境,自然而然,就有许多人都在注意你的作为。至少如父母、妻子、朋友,乃至社会上其他人等,都是互相影响,互相关注的。至于从政、或是在各行各业,有所成就,有了名声地位的人,便更加严重了。例如说,在南宋末期,当贾似道做了宰相的时候,便有人送给他两句诗说:
劝君高举擎天手,多少旁人冷眼看。

这也就是十目十手所视所指的道理了。但是,这还是对外来说。至于对个人本身来说,由“诚意”到“诚中、形外”的功效,他便说到“富润屋”。譬如一个人富有了,便会先把自己的住屋改造装修一番,变得更华丽、更气派。“德润身”,同样的道理,当一个人,真正向自修“内明”之学的“诚意”上做学问,这自然就是道德的行为。由心理影响生理,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变化好转。日积月累,慢慢的心境宽广开朗了,身体也就发福了(古人所说的“胖”,不是现在人跟着洋人说的“肥”,就想拼命减肥)。例如社会上有些得了严重病的人(如癌症等),医药无效,便去虔诚信仰宗教,求神拜佛保佑,结果也真有得救好了的。因此就感恩图报,极力宏扬他的信仰,到了疯狂相似,说神或佛的灵验。其实,是“诚意”虔诚的效果,是唯心功能的发挥,正如《大学》这里所说:“心广体胖”的道理。因此,就再叮咛一句:“故君子心诚其意。”(诚意)(三)

学养须从日常行事中过来

接着说明“诚意”开始,修养达到“诚于中,形于外”的效果,也并非是知道了就能做到的。即使是天生圣人,也必须悟后起修,才能日臻完美。学问修养,都不可以躐等,必须要在日常行事中实践过来,才能渐臻堂奥。因此,从这里开始,他就引用了历史上几个大人物,王侯和帝王,由“诚意”改过自新,重新做好人,建功立业修德的故事。采取其中相关的名言,作为“诚意”自新榜样的说明。首先便引用《诗经》中《卫风·淇澳》篇的几句话来作说明(这篇诗是卫人思念赞美卫武公年已九十五岁高龄,还能思过修学,勤于国事的美德)。但在这里,曾子隐晦了历史上的故事,只是说诗,他是采用这篇诗中,有关描述学问修养渐进的说明。因为古人都知道这些历史上的故事。现在略为解说原诗如下:

瞻彼淇澳,菉竹猗猗。(你看哪!淇水转弯那一块坳里的竹林,有多么美妙的丰姿啊!)有斐(一个文质彬彬)君子,(他到老了,还那么用功)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,瑟兮!(多么严肃啊!)僩兮!(多么勇敢啊!)赫兮!(真是光明磊落)喧兮!(胸襟真很爽朗啊!)有斐君子(现在这个文质彬彬的人啊),终不可諠兮!(让人难忘,真的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啦。)

原诗大意如此。但曾子用它做了深入的譬喻。他说:“如切如磋者,道学也。”是指卫武公为求道学的努力,像雕刻一块美玉一样,先要切好粗坯,再来雕琢成形。再加仔细自修,这里还要琢一下,那边还要磨光一点。“如琢如磨者,自修也。”“瑟兮僩兮者,恂悚也。”既要精工细作,所以随时害怕自己半途而废,会功败垂成。要有这样小心用功的精神,总算修整完工,摆在那里一看,真是好威风、好庄严的一块瑰宝!

因此,才赢得了“赫兮喧兮者,威仪也”的赞美了!至于说:“有斐君子,终不可諠兮者,道盛德至善,民之不能忘也。”那是说卫武公“诚意”改过自新,才做到文成功就的君子,学问道业不但成功了,德行也达到至善的程度了,实在没有什么好挑剔的,所以使人们永远忘不了他。这是说明学问之道,由改过自新“自诚其意”,内外兼修的不易。卫武公少年的时候,杀兄自立。后来改过自修,有文有守,能从谏如流,以礼自防。为宗“周”出力,打败戎狄,因功封“公”,又入周朝为相,进德修业,为诸侯所重。年至九十五,德寿可风。但宋儒(程,朱)他们,却把他放在圣贤的规格上,却不是曾子本意了。(诚意)(四)


总结历史人物经验在“自明”

接着就解释,“外用(王)”的影响,何以会使人永远忘不了他“道盛德至善”的作为呢!曾子便引用《诗经·周颂·烈文》一篇的第一句话,“于戏!前王不忘”来作说明。

其实,这篇诗是记载周公辅成上先出了问题。后来,经过周公的教导,成王自己“诚意”改过自新以后,再出来执政的时候,各国诸侯陪着他祭拜文王、武王的颂辞。第一句,就很有警告性地说,唉!先王啊!我们忘不了你的道德教化啊!同时,也是警告成王,再也不要忘记了先王的道德学养的榜样啊!

但是,曾子采用了这一句诗,他的用意,是说明像文王、武王一样,由“诚意”的学养成就,出来从政,为什么会使人永远忘不了他呢?那是因为“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。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。此以没世不忘也”。这是说,像文王、武王那样,一般自我爱好的君子们,因为尊敬他难能可贵的贤德,所以对他更加亲切而且怀念他。即使如一般小人们,为什么也是那么尊敬怀念他呢?因为他们感激文王、武王的德政,同样也使他们达到应该得到的利益,使他们也很满足、很快乐。因此,虽然文王、武王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,但是,无论君子与小人,好人和坏人,所有的人还是永远忘不了他的道德仁政啊!成王能改过自新,也就是真正的“诚意”、“毋自欺”了!但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效法先王才对啊!

但这“诚意”、“毋自欺”的学养,究竟是怎样修学才能达到呢?他又引用了《尚书》中三篇,有关历史积累经验的三句话来作说明:

一是《周书·康诰》记载成王伐诛管叔、蔡叔以后,再封康叔于殷,来管治殷的遗民。而在训诫康叔的诰文上,提出“克明德”,你要记住效法祖父文王一样,努力做到“明德”的境界。《康诰》原文,还有“王应保殷民,亦惟助王宅天命,作新民”等要点,不录了。

二是《商书·大甲》记载伊尹下放大甲于桐,三年以后,大甲“诚意”反省存诚,改过自新,学养有了成就。伊尹又把他接回来复位,作了三篇告诫书敬告他,首先就提到,“先王顾諟天之明命”。《大学》引用原文,删减了“先王”两个字,因为重点在“顾諟天之明命”一句,“顾諟”是伊尹告诫大甲,你要追念你父亲“先王”的成功,他是随时随地在照顾起心动念的善恶,明白了天性自然道德生命的作用(原文还有因此得到天地上下神祇等的庇佑,才能平定天下,有宗教性警告的话,就不引述了)。

三是《虞书·尧典》记载帝尧“克明峻德”,说明唐尧的基本学养功夫,就是能自我“内明”,完成“内圣外王”的最高道德。

最后,曾子作了一句总结。这些古代历史上记载的经验重点,都是说明“皆自明也”。当然是从自我“诚意”下手,才能达到“内明”境界。但朱熹却把这三句带有“明德”的话,认为曾子用意应该是注解“明德”的道理,反用在这里,并不合适.自作主张改编了它,未免太过乎!他却忘了“六经皆史也”的道理。更忘了这是指历史上大人们有关“诚意”改过自新“毋自欺”的要点。(诚意)(六)

曾子在这里,不但引证历史上大人物,如卫武公、周成王、商大甲的故事,隐恶扬善,再不提起他们的往事,只说他们“诚意”改过自新,不自欺的高尚成就。而且更进一步引证上古史上革命的帝王们,如商汤、周武王功成名就之后,衷心“诚意”,不自欺的坦白反省,足为后世效法的榜样。如,“汤之盘铭曰:‘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’康诰曰:‘作新民’。诗云:‘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。’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。”我们都知道,在古史上,汤、武革命的故事,应该不需多说了。商汤为了夏桀的残暴不道,才不得已起兵革命,最后下放了桀,就自己建立新政,代号称“商”。但他内心“诚意”不自欺,随时告诫自己,从此要内外兼修,做到日新又新的境界。“内明”的“日新”,是要天天反省,无欲无私。达到道成德就。“外用”的“日新”,要对国家人民,使其安居乐业,胜过前朝前代。等于现代人最喜欢通行的话,要天天前进,日日进步才对。当然不是要天天穿新衣服,随时换新房子等的意思。因此,商汤把这句话,镌刻在盘子上面,以便每饭不忘,好提醒自己。古代所说的“盘”,是盛水的器具,它的造型特点是圆形浅腹、圓足、有耳,是供王公贵族饭前饭后洗手之用。但朱熹注说,“盘”是沐浴用的“盘”,表示在洗澡的时候,提醒自己也要洗心;道理没错,却非“盘”的正确注解。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证明,或者是哪个地质学家找到了“汤盘”,被朱子看过,也许很有可能。

同样的道理,引用《诗经·大雅》中周人推许周武王的革命成功以后,赞颂文王的功德,其中提到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”。周,原来是殷商末代的诸侯小国。但因殷纣太坏了,不得不起来率领诸侯革命,结果建立了周朝,可是革命是维新的,不会像前朝的纣一样,犯大错误而误国误民。其中插进一句《康诰》,曰“作新民”。都是说,要重新做人做事,决不像过去一样。但朱熹不管原来的用意,为了引用说明古代的圣君贤相们,“诚意”不自欺的反思。他只看到有“新”字,便正好拿来注解自己认定师说的“亲民”,应改作“新民”的佐证。如果让我们抛一句古文来说:“毋乃大谬乎!”

君子为什么“无所不用其极”?

那么,曾子有关引用这三句话的结论说,“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”,是什么意思呢?如果要翻成白话来说,就是说:“所以是真君子,没有那一样不极力随时反省,改过自新的。”换言之,曾子用这一句是说,是真君子的“诚意”不自欺,他们都会坦然忏悔,“从前种种,譬如昨日死。从后种种,譬如今日生”。但他用辞很含蓄,只说,“无所不用其极”。换言之,“无所不用其极”,便是彻底的“洗心革面”,是真的“自净其意”,并没有掩饰之处。因此,才有后文提出总结“诚意”与“知止”的相关作用。(诚意)(七)

结语,为什么首先要引用《诗经·商颂·玄鸟篇》中的“邦畿千里,惟民所止”?这就是用来表示“外用(王)”之学,为民服务而不自欺,必须要使人民能够得到安居乐业的生活,才是“无所不用其极”的真“诚意”。接着,又引用《诗经·小雅·缗蛮篇》中的“缗蛮黄鸟,止于丘隅”的画面,就此来引用孔子的话,‘于止,知其所止,可以人而不如鸟乎”作注释,因为《缗蛮》诗篇中这两句话,是指在周幽王的时代,“幽王无德,政治无道,礼废恩薄,大不念小。尊不恤贱”,所以知识分子的士子们,作诗讽刺,以小黄鸟来比喻一般平民的怨叹!觉得活在乱世之中,人还不如小鸟自在。你看那个小小黄鹂,还可以自由自在,站在那个小山丘上,休息歌唱。但我们却永远在辛劳中生活无着呢?因此,曾子就引用夫子的话说,做人处事,尤其是为政,随时都要自己反省,该知道止的时候,就要赶快停止下来,好让人民休养生息。不然,就会使人感觉人的生命与生活,还不如一个小鸟呢!那怎么可以啊!这正如古人生在乱世时候的两句话:“宁做太平鸡犬,不作乱世人民。”是一样的道理。你们年轻不知道,可以去找距离现在四五十年前的老人谈谈,就可知道其中的艰危辛苦了!

然后,又再引用《诗经·大雅·文王篇》中,描述周文王的伟大道德,他自己忍受纣王的无道加害,遵守礼法,委曲求全,修德俟命,但使人民得到熙熙攘攘的安乐生活。如“穆穆文王,于缉熙敬止”,那才是文王“诚意”、“立德”的榜样。因此,就再加以说明,“诚意”与“知止”的指标是什么呢?“为人君,止于仁”。作为领导人的人君,或是公私事业的主持人——老板们,自己的“诚意”,是“知止”在仁爱一切人的目标上。“为人臣,止于敬”。作为国家政府的干部,或是公私事业的职员,自己的“诚意”是“知止”在敬守职务的公德上。“为人子,上于孝”。作为人子女的“诚意”,是“知止”在孝顺父母。“为人父,止于慈”。为人父母的“诚意”,是“知止”在仁慈教养子女。“与国人交,止于信”。说到这句,真是感慨良深。我已是垂暮之年的人,白活了七八十岁。但我可以说,亲身经历,和阅世看人七八十年了。使我最悲叹的事,在这几十年来社会文明的变化中,文化教育失败,造成人和人之间的“无信”,非常严重,几乎到了人人既不信己,又不信人,一代不如一代。近年以来,已经到了“与国人交,止于防”。甚至可说,“与国人交,止于欺”的地步。这几十年,是什么文化思想?是什么文明教育的结果啊!实在值得忏悔反思啊!因此感慨,常想到元遗山的诗:
百年世事兼身事,杯酒何人与细论。

讲到这里,对于《大学》“诚意”的自释,大概已近尾声。但最有趣的,曾子却在这里引用孔夫子的话:“听讼,吾犹人也。必也使无讼乎!无情者,不得尽其辞,大畏民志。”并说“此谓知本”。讼,是争讼、诉讼,照现代语说,是打官司。这与“诚意”有什么关系呢?尤其孔子说,我听到别人打官司,原告、被告、证人、律师,都是各有各的理由。当我在听某一边说得很有道理时,又反过来,听这一边说得也很有道理。最重要的是自己要保持客观,并使大家没有纷争,都能心平气和,合理的得到解决。天下的歪理千条,正理只有一条。当是非纷纭,莫衷一是的时候,只能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。所谓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”,阻止那个不合情理的一边,再也不要争辩下去。总之,就超越时空的“形而上”来说,是没有绝对的是非善恶的。但在现实的人世间,你只能依照全体人们共同认定的是非善恶为标准。所谓“大畏民志”,如此而已。

最后,“此谓知本”。知个什么本呢?这是指我们的意识所产生的思想形态,在我们心中脑里,随时都有矛盾乱流,形成业力。任何一个人,随时在心中脑里,有理性和情绪上的斗争,随时自己和自己在争讼、打官司。除了能“自净其意”以外,“自讼”是随生命并存,永无停止的。所以道家的庄子,也形容这种“心、意、识”自讼的状态,叫做“心兵”,就是说平常的人们,意识心中,随时都在内战。如果心兵不动,自心的天下就太平了。人们假如能够学养到自净其意,不生妄念,心兵永息,更不自讼了,那才真是‘知本”。再加牵强附会地说,曾子自己引用了上古历史故事以后,觉得对于历史上的功罪,也很难下定论。讨论下去,也没有多大意思。所以便引用孔子说过“听讼”的话,借此作为“诚意”、“知止”的总结。因此,我们也不必再替曾子作辩护人,与朱熹争讼了!(诚意)(八)

“诚意”在外用上也须“知止”

大家不要忘了,上面是我们把原本《大学》一路下来的“所谓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”,到再重复一句“故君子必慎其独也”一段,有关“诚意”、“慎独”问题,用经史合参的方法所作的说明,列别为八个“正知”。这也就是说明“大学之道”,由“知止而后有定”的七个“内明(圣)”、“明德”的实证学养开始,是以“知止”为基本的正知正见。到了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”的“外用(王)”阶段,就以“诚意”为内外兼修“明德”的关键修养。但要“诚意”在“外用(王)”之学方面,也必须要切实了解“知止”的重要。

所以原本《大学》说明“诚意”的总结,便又引用“知止”,重提“知止”,实在是有深意。有关“外用”之学的“诚意”、“知止”,孔子在《易经》乾卦的“文言”中说得最为透彻清楚。如说:
亢之为言也,知进而不知退。知存而不知亡。知得而不知丧。其唯圣人乎!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圣人乎!

人们如果真能明白了这个道理,就可知道“大学之道”是由“乾卦·文言”的“大人”之道的发挥。明白了这个原则,才懂得“外用”、“知止”的不易。无论古今中外,人们要想自立立人,自利利他,上至领导国家天下、服务人群,为英雄、为豪杰,从事政治、军事、外交、经济等;中至经营工商企业;或为一家一己的商贾买卖,甚至只为个人的谋生,如果不明白“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”的“诚意”、“知止”原则,只知精进发展,任意妄为,那就一定会给自己带来临去时的后悔莫及了!不过,大家放心,在一般平常的人们,虽然到了生命尽头,仍然不知“诚意”、“知止”的“进退存亡”之道的,所谓“至死不悔”,那是普遍的情形。

三五、修身与正心

所谓修身,在正其心者,身有所忿(愤)懥(怒),则不得其正。有所恐(怕)惧(吓),则不得其正。有所好乐,则不得其正。有所忧患,则不得其正。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。此谓修身在正其心。

我们在前面所讲的“大学之道”,由“致知、物格”,直到“诚意”、“知止”,都属于我们生命存在的精神方面的事。用简略粗浅的习惯观念来说,都是属于心理部分的事。但人和一切生物生命的存在,是由身心两部分所组合而成的。精神和心,众生天天在用,在活动。但心不知心,心亦不见心,正如子思在《中庸》上所说:“百姓日用而不知。”如果要想自己见心、知心、而明心,从“大学之道”来说,必须先从“知性”开始学养,由“知止而后有定”,到达“安、静、虑、得”的境界,才能得知“明德”自性的本来。

但一般的人们,由生来到死去,大多数是不管“心”是什么东西,“意”是什么东西,“知性”又是什么东西。从十九世纪开始,除非他是学心理学,或是哲学,乃至学医学的精神病科等学科的人,都是从唯物哲学的科学出发,才能对这些问题构成它为新兴科学分门别类的一套学识。我们在这里,没有时间另作比较性的介绍。

人身难得要珍惜

人们对生存的生命,所注重的现实人生,平常普遍都是以有“身”的存在,就是生命,就是人生。其实,“身”是生命所有中机械性的机器,是在现实中所表达的每一个人“自我”存在的作用。它是属于自然物理的、生理物质的现实。是偶然的、暂时的,受时间空间所限制的实用品。如果从“形而上”的心性精神观点来讲,此“身”,不过是我们现在生命之所属,只有暂时一生的使用权,并无水恒占有的所有权。“身”非我,真正生命的我,并非就是此“身”。我们为了暂有此“身”,截头去尾,假定以中间六十年做指标来讲,每天为了他要休息,占去一半时间都在昏睡中,已经除了一半,只有三十年。一日三餐,所谓“吃喝拉撒睡”五件要事,又减去了三分之一。如果像现在政界官场、工商业家们的习惯,一日有两餐应酬,至少每餐要浪费了两三个钟点,加上夜晚的跳舞歌唱等,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时间办公?多少时间读书?看来,真为大家惋惜心疼。但是人们都说这样才叫做人生啊!我复何言!我们这样说,不是对人生的悲观,这是为了我们幸得而有此生,幸得而有此身,所谓佛说“人身难得”,应当加以珍惜自爱这个难得宝贵的生命。

但话又说回来,我们的一生,单单为了此身的存在,为了他的需要所产生的衣、食、住、行,就忙得够呛,自身忙得不得了,难有太多的时间为别人。因此,了解到做父母的、做社会服务的人,个个都是天生圣人,都是仁者。其实,每一个人活在人世间,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损人利己的;同时,也可以说,没有一个不是损己利人的。因为人是需要互助的,人是彼此需要互相依存的。人不像别的生物一样,所以构成人群的文化,形成了社会。

然而,此身的存在,为了生活,已够麻烦,如果再加病痛和意外的灾害,那可麻烦更大了。因此,道家的老祖宗老子便说:“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。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。”但是,另由道家分家出来的神仙丹道们,却要拼命修身养性,以求此身的长生不老(死),忙上加忙得不亦乐乎!真的长生不死的人没有看见,但他们有此永远摆在前面的希望,洁身自爱,看来比吃、喝、玩、乐过一生的,也就各有妙趣不同了。

至于另有从痛苦生活中经历过来的人说:“百年三万六个日,不在愁中即病中。”乍看虽然消极,事实上,大多数的人们,确实都有这样的境遇,所谓儒家“仁政”之道“平天下”者,又将如何平之呢?

我们因为研究“大学之道”,恰好讲到人我的“身心”问题,所以才引发有关“身见”的话题。曾子在原文中,并没有像佛、道两家一样,特别说明解脱“身见”的重要,你只要仔细读了这一段原文,他也是极其注意“心”的作用为主体,“身”只是“心”的附庸而已。所以最后特别说明一句“此谓修身在正其心”。并不像一般佛、道两家的支流分派,专门注重修炼“身”的生理气脉,便自以为是修道的真谛了。

不过,话又得说回来,“身”固然是“心”的附庸,可是在现实存在的生命作用上,人们一切思想行为表现在“外用”方面,完全是因为有身,才能造成这个人世间芸芸众生的种种现象。所以在《大学》有关“内明(圣)”、“外用(王)”的八纲目中,也特别列出“修身”这项要点。但在“修身”的要点中,他所提的,只是身心有关的“忿懥、恐惧、好乐、忧患”四个现象,并没有说到身的气脉、五脏六腑,以及类似现代所说的神经肌肉等问题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答:儒家孔门的学问,最主要的中心,是注重“人道”的行为科学,并不像古代医学所讲的养生,专在生理变化上讲到和心理相关的作用。如果要了解这方面的问题,应该多读黄帝《内经·素问》部分的学识,配合现代医学、卫生等科学来作研究说明。我们不必牵涉太广,反而变成泛滥无归,离题太远了。

在《大学》这里所提的“忿懥、恐惧、好乐、忧患”四个现象,其实,就是子思在《中庸》上所说的“喜、怒、哀、乐”四个情绪。再从上推寻,都是浓缩《礼记》中所述传统文化中的“七情”的要点,只是曾子把情绪所发生的现象作用,较为明白地分析描述。子思是照传统所归纳的原则,提出大纲,如此而已。如果从大体来说,这四个甚至七个情绪现象,每一个人在幼小时期开始,已经发生因子的阴影,做父母、师长的人,只要注意留心幼童的性向,已经可以看到他的一生。止如俗话说的“从小看到老”,尤其在生理健康状况,以及面貌表情上,几乎是无法掩盖隐瞒的。

所以教育文化的目的,教育文化的伟大,就在要改变人的缺陷,而补充圆满他的遗憾。可惜的是,世间做父母、师长的,真能“诚心”知道的,“诚心”牺牲自我为后世社会而造成一个“真人”的,并不太多。普遍只是想望子成龙、望女成风,出人头地就好了。只想把自己一生遗憾做不到的希望,要求孩子去完成,真是大错特错。因此,古人所谓“经师易得”(教授各门学识的老师叫经师),“人师难求”(如孔子、孟子、颜回、曾子等,便是人师而兼经师)。后世的《三字经》也说:“养不教,父(母)之过。教不严,师之隋。”也有这个意思。

“心”能转“身”的道理

我们现在不妨略知皮毛地说一点养生学的理论,如说,愤怒伤肝,恐惧伤肾,好乐伤心,忧患伤肺。换言之,容易发怒、容易发脾气或脾气不好的人,便是肝气不平和的现象。容易害怕,俗话所说胆小怕事的人,便是肾气(与脑有关)不平和。嗜好过分,特别如饮食、男女方面过分,可使心脏有问题。多愁善感,或遇家庭问题,其他等等事故,心多忧患,便由肺气不平和开始,影响内脏健康。总之,七情六欲与生理健康关系非常大,错综复杂,一言难尽。中国古代医学,所讲的“五劳七伤”,便是这些原因。但是知道了,也不必怕,只要明白了“诚意”、“正心”,明白了“心能转物”、“心能转身”,一切可以从“唯心”的力量自能转变。当然,这就是“大学之道”大人之学的学问所在了。

通常每一个人,由面目的表情、态度、动作和言语表达等综合起来,才构成为一个人的行为。所有这些行为,是由整个人体的“身”在运作。但在每一个人的行为动作中,都是充分涵有“喜、怒、哀、乐”,“忿懥、恐惧、好乐、忧患”的成分。无论是婴儿、老人,或是聋盲喑哑残障的人,都是一样,并不因为肢体的缺陷就缺少七情六欲的成分。因此,平常要了解一个人,认识一个人,观察一个人,都是看到这个人就知道了他是爱笑的人,或是容易发脾气的人,或是非常保守内向的人,或是很有浪漫气息的人,或是很狂妄傲慢的人等等类型。其实,所谓这个人,是人们习惯性“逻辑”上的普遍“通称”。严格地说,这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人,是从他有每一个单独不同的“身体”所表达出来的外形不同。人们因为使用名词成为惯性.便就统统叫他是每一个“人”的不同,不叫他是每一个“身”的不同。

我们明白了这个“逻辑”道理,再来看《大学》,对于一个人的“身心”,就用很严谨的界别,述说有关喜、怒、哀、乐等情绪的重点,是属于“身”的一边,尤其容易见之于形态表达的作用上。要想修整改正这些生来的习性,所谓从事“修身”之学,便要从“心”的方面入手。

但问题来了,“心”是什么?什么是“心”?“心”在哪里?怎样才是“心在”?怎样才是“正心”?这里可有一连串的问题,留待后面再说。诚如曾子所说:“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。”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事实。譬如那些古代言情小说所写的,“茶里饭里都是他”。一看,就知道他心里在想念着一个人,对茶饭无心欣赏,也不知道滋味了,并不是说茶里饭里有个心。同样的道理,当一个人,在极度愤怒、极度恐怖、极度爱好、极度忧患的时候,也是茶里饭里都是他。也是“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”的。因此,在曾子之后的孟子也说,“学问之道无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”。孟子是说每个人,平常都生活在散乱或昏迷的现状中,此心犹如鸡飞狗跳,并不安静在本位上,所以只要能收得放肆在外的狂“心”,归到本位,就是真正学问修养的道理了。曾子与子思都是传承夫子道统心法的弟子,也可以说,是孔门儒家之学的继承者。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,都是专为宏扬孔子“祖述尧舜”的传心法要,当然就形成它另有一种严谨肃穆的风范。后世的人读了它,都非常敬仰,伹实在也有“敬而远之”的味道。因为这些精义,稍加深入,就有如宗教家的戒律,使人有可望不可及的迟疑却步之感。其实,心性之学,确是中国周、秦以前文化的精髓。在那个时期,世界上,除了希腊文化中的哲学部分,略有近似以外,只有印度文化中的佛学,才是对心性之学,有它专门独到的长处。不过,在曾子、子思的时代,佛学并没有传入中国,所以不可以同日而语。但在春秋的初期,中国文化学术儒、道、墨等分家的学说还未萌芽,就有早于孔子而生的管仲,对于心性之学,也已有湛深的造诣,只是后世的人们,把他忘掉,归到“政治家”里去了。

因此,他在政治领导的方向上,能够为中国的历史政制,奠定了良好的基础,永为后代的典范,并非是偶然的事。

管子有关身心的学说

我经常对西方的学者朋友们说,中国文化,自古以来,并不如西洋文化,所谓哲学、史学、文学、诗人、政治家,是不同一格的。十八、十九世纪以前的中国,素来是文哲不分、文史不分、文政不分,是混为一体的文化学问。过去了不起的政治家,也就是哲学家、史学家、诗人、学者。如果你要研究中国的哲学,不会中国的文学、诗词、歌曲,不懂“二十六史”,就很难说是真能通达博雅了。例如管子,他的中心学术思想,是在他所著书中的《心术上下篇》、《白心》这三篇,最为重要。现在为了大家多加了解,就其《心术上下篇》各摘录一则,有关“身心”的学说。

心之在体,君之位也。九窍(两眼睛、两耳朵、两鼻孔、一嘴、大小便处)之有职官之分也。心处其道,九窍循理。嗜欲充益(人被嗜好、欲望塞满了),目不见色,耳不闻声(相同于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),故曰:上离其道,下失其事(譬如政治体制的失控)。毋代马走,使尽其力。毋代鸟飞,使毙其羽翼。毋先物动,以观其则。动则失位,静乃自得。道不远而难极也。与人并处而难得也(人的身心,本来就有道,只是自己找不到它)。虚其欲,神将入舍(只要自己去掉了妄想欲望,空灵的元神,就会回到你的家里——身内)。扫除不洁,神乃留处。人皆欲智而莫索所以智乎!智乎!智乎!投之海外无自夺。求之者不得处之者。夫正人,无求之也,故能虚无。虚无无形,谓之道。化育万物,谓之德。君臣父子,人间之事,谓之义。登降揖攘,贵贱有等,亲疏之体,谓之礼。简物小,未一道,杀戮禁诛,谓之法。形不正者,德不来。中不精者,心不治。正形饰德,万物毕得。翼然自来神,莫知其极。昭知天下,通于四极。是故曰:无以物乱官,毋以官乱心,此之谓内德。是故意气定,然后反正。气者,身之充也。行者,正之义也。充不美,则心不得。行不正,则民不服。是故圣人,若天然,无私覆也。若地然,无私载也,私者,乱天下者也。

当然,我无法在这里再多加引述,只是大略提到管仲的有关“心性之学”的学问,作为对曾子所说“心正而后身修”、“修身在正其心”的参考。我觉得,一般人只知管子在历史上的事功,却忽略了他的学问和文章,是很可惜的。

庄子特别为残障者加油!

总之,“修身”的重点在于“正心”,并不是修饰外形。同样的道理,庄子在《德充符》上,讲了五个身体残障而有道的高人,其中特别提到一位和孔子幽默的对话说,鲁国有一位残障的人,因为少了足趾,因此便叫他“叔山无趾”。他来见孔子,孔子就说:“你以前为什么那么不自爱,搞成这个样子,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!”无趾便说:“吾惟不知务(我以前因为不懂事),轻用吾身(不爱惜我的身体),吾是以亡足(因此损害了我的足)。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(我现在来见你,因为我还有那个比足更尊贵的存在),吾是以务全之也(我所以必须要好好保全它)。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,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(我原以为你夫子像天地一样的伟大,哪里知道你也只是重视外形的人)。”孔子听了,会有什么反应呢?《庄子》这样记载:

孔子曰:“丘则陋矣(啊!对不起,失礼了,我今天太卑鄙了)!夫子胡不入乎,请讲以所闻(无趾先生,请你进来,对我讲解你所了解的道)。”无趾出。孔子曰:“弟子勉之!夫无趾,兀者也(断了足的人),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!”

同时,庄子又讲了一位外形生得非常特异的人,名叫“闉趾支离无脤”,驼背,足跟不着地,整个身体扭曲,又没有嘴唇。卫国的诸侯卫灵公见了他,和他一谈,非常佩服他,又很喜欢他。卫灵公认为他是一个极其完美的“全人”。

因此,庄子说: 有人之形(有些人,只有人的外貌形象),无人之情(并无人的内情)。有人之形,故群于人(因为他的外形,的确是个人,所以他生活在人群里)。无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于其身(因为他不近人情,所以对他,没有什么是非善恶可说了)。眇乎小哉!所以属于人也(所以属于一个人的外形生命,是太眇小了)!謷乎大哉!独成其天(最伟大了不起的,是生命中的天性啊)!

再说,大家一定都看过那些佛教大寺里的罗汉堂。五百罗汉,大多是形貌古怪的角色,而且有的东歪西倒,并不像大殿上代表“全人”丰姿的佛、菩萨,那么庄严美妙。可是那些罗汉,也都是得了道的大圣人。孟子也说过:

人之有德、慧、术、知者,恒存乎疢疾(有内在隐痛,或另有心病,或与生俱来内有暗病的人)。独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虑患也深,故达。

愈是受过患难曲折、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人,才能反思立志,完成了伟大的学问、技能和道德的修养。

中印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

所以说,修身在正其心,道在心,不在外形,都是同一意义。但“心”在哪里?“心”是什么?什么是“心”?怎样才是“心在”?怎样才是“正心”?这就要回到前面提过的问题上来了!曾子只说“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,此谓修身在正其心”。反过来说,视而见的是“心”在见,听而闻的是“心”在闻,食而知味的也是“心”在知味。如果一个人,在同一分秒的时间以内,看见了一件很可笑的东西,又听到了有人笑得像哭的声音,嘴里还正在吃得津津有味,又碰到牙齿咬破了舌头。这吋“心”在哪一个作用上面?当然,也可以说,当下能看、能听、能知味、又能知痛痒的,同时都是“心”的作用。

但照现代科学的医学来说,这些作用,都是脑的反应,并没有另外一个“心”的存在。但是,近来医学上对脑的研究,已经知道,并不是绝对可以肯定地说,除脑以外便没有“心”了。不过,我们现在不能跟着医学的科学来讨论“心”和“脑”的辨别,不然,会愈说愈加繁复。我们只能照固有的传统文化来讲,如上面所说,同时能起“见、闻、觉(感觉)、知”作用的,还正是意识的范围,意识与脑的作用,几乎是连在一起的。至于传统文化中所说的“心”,是包括整个人体的头脑、四肢、百骸、腑脏;甚至所有全体的细胞,乃至现有生命活力所波及的反射作用;以及它能起思维、想念和意识所反应的“见、闻、觉、知”等功用,都是一“心”的“能知”、“所知”的作用。它既不是纯生理的,又不是纯精神的。而生理的、精神的,又都属于“心”的范畴。所以便可知道传统文化中的“心”是一个代号,是一个代名词。如果把它认定是说心脏的“心”,或是脑的反应,那就完全不对了。换言之,“心”是生理、精神合一的代号。既不是如西方哲学所说的“唯心”,也不是“唯物”,它是“心物一元”的名称而已。

关于这个问题,在中国文化中的哲学史上,由周、秦前后开始,到了战国时期,大如儒、墨、道三家,细分如诸子百家,各有主旨界说的异同。再经魏、晋、南北朝,到隋、唐之际,几乎一千年左右,论说争辩,也是各主所见,互有短长。直到中国的禅宗兴起,蜕变了宗教与学术的外衣,就以中国的民间的土语方言,表达了至高无上的“形而上”与“形而下”整体的奥义,才比较说得最为明显。例如盛唐之际的禅宗大师们就说:“心即是佛,即佛即心。”又说:“不是心,不是佛,不是物。”或说:“本来无物亦无心。说一个佛,说一个道,已是十万八千里了。”尤其如初唐时期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著名偈语所说:
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
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
这是为各家所公认推崇的明心、悟道之作。但是六祖的师兄神秀禅师的偈子:
身是菩提树,心是明镜台。
时时勤拂拭,莫使惹尘埃。

他所指渐修境界的叙述,便为南宋理学家,如程颐兄弟、朱熹等所因袭,作为“治心”之学的标本,提倡以孔、孟儒学“主敬”、“存诚”的修养方法。例如朱熹影射他自己学问修养的名作:
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
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。
昨夜江边春水生,艨艟巨舰一毛轻。
向来枉费推移力,此日中流自在行。

从他这两首七绝的诗,不能不说他对于“诚意”、“正心”之学,确有相当的心得与成就,可惜的,他还是不明白所谓“向上一著”的究竟。

我们了解了这些传统文化中“心法”的道理以后,便可知道《大学》所说的“正心”与“心在”哪里,是与它开始所说“在明明德”;以及“知止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,静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虑,虑而后能得”;“致知在格物,物格而后知至”;.诚意、正心”;都是首尾兼顾,始终一贯的学问与修养,并非在此“心”之外,另有一个什么“明德”的存在。

讲到这里,我们又不得不借重佛学来作说明,因为专门深入研究“心性”之学,以及“心物一元”的学问,到现在为止,实在没有哪一种学说理论,更比佛学高明。佛学是以“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”为主旨。所谓“三界”,是指这个宇宙之间的生命,统以爱欲、淫欲为生命来源的作用,叫做“欲界”。它是包括物质、物理的世界的一切生命在内。超过欲界以上的,是“色界”,以光色为主体的生命世界。超过色界以上的,便是“无色界”,我们暂时只能理解它是“空界”,或可说是超越时空的一种现象。“万法”是指宇宙间的一切有形的事物,以及一切无形的理念和精神。他说所有“三界”、“万法”,都是“一心”的功能所变现。至于从人道立场开始,包括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的“唯心”、“唯识”作用来说,他又分析归纳,列为八个“识”的界别。先从人体来说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,各有它个别的五个“识别”作用。普通叫做“前五识”。他们都通过第六意识的分别思量等作用,而纳入归藏到以坚执“人我”为主导的意根,作为形成个别生命的一种功能,以梵文命名它为第七“末那识”。这样由个别“人我”来分析说明它的现象,由前面七个识,到最后都是从一个“能藏、所藏、执藏”的作用,与精神、物理、物质相汇合的功能,以梵文命名它叫第八“阿赖耶识”。翻译成中文,便名“藏识”。而这八个“识”的中坚主导,仍然是以第六意识为最重要。不过,“八识”统属“心王”,所以又简称为“心、意、识”。总之,最后仍然以“心”为主。

由此了解,你再回转来看曾子著《大学》的时候,佛学根本没有进入中国,而且这样条分缕析的“唯识”“法相”学,在当时的印度佛学界,也未开始大流行。但“大学之道”,却从“明德”开端,中间也特别强调“致知格物”到“诚意、正心、修身”,如此等等,种种迹象,何期不谋而合,有这样相似呢?这就是说明,东方西方,前古后古,无论是讲唯心或唯物的道理,总之,真理只有一个,只是表达的说法,各有不同而已。所以佛说:“一切贤圣,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。”也就是说明真理是说一不二的道理。

修身的重点在正其心

那么,我们再回转到“大学之道”的本题来说,为什么说“修身在正其心”呢?事实上,我们身体歪了,“心”想要它正起来,你心尽管想正,它就老不会正,这又是怎么说呢?大家不要搞错了《大学》所谓“修身”的道理,一是说由身体内在所表达在外形行为的态色;二是说由身体内在生理习性所发生的“忿懥(轻易发脾气)、恐惧(随时怕事)、好乐(容易动容)、忧患(悲观多虑)”等,和“喜、怒、哀、乐”的情绪,需要修整的学问。并非是指如整骨、整形、美容医师们的治疗手术的学识。如果我们引用老子的话来作对比的说明,就更明白了。老子说:“故贵以身为天下,若可寄天下。爱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”又说:“后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”至于大乘佛学,为了慈悲济世而救度众生,所谓真的菩萨们,是可施舍本身的头目脑髓。那都是超越世情的常道,并非人道中的平常人所能够做到的。

但是,你如要钻牛角尖,一定要向生命的身体上讲求“修身”与“正心”的关系。那是纯生理、纯医理等的学问,是属于唯物哲学和科学的一边。它和唯心哲学的一边,都是同等的深奥,都不是普通常识所可思议的。例如我们自古以来,传统文化中的道家医学,甚至道家学派支流的神仙丹法,以及从印度后期佛学流入中国,如西藏密宗的修行路数,都如一般人所固执的“身见”一样,要想从现有的肉体生命上追求,愿意自找麻烦地钻出一个成果来。可是它所包括的学理,更是千丝万缕,非常复杂。并非如一般人盲修瞎炼,随随便便“内炼一口气,外炼筋骨皮”就可以一蹴而就的。

至于后世一般人,为了希望长生不老,借重佛、道两家,乃至神仙、密宗等名目,执着人身的“身见”,拼命作炼气修身的功夫,那就先要深入佛学对于人道生命的生来死去的学识,如《入胎经》“十二因缘”的“中有”理念等,有了透彻的了解。然后对《素问》、《灵枢》阴阳大道的学理、以及人身“十二经脉”、“奇经八脉”和几百个穴位,先有了医学上的基础。再对印度瑜伽术所说的“军荼利”(中文翻译如:灵能、灵力、拙火、乃至三味真火等等,都是人身生命功能的代号),以及和它相关的人体生理七万二千脉、一万三千神经、四千四百四十八种病情,都须有所实修实验的学习,然后才可以讲究修身炼气之道。但是,最基本的,也是最重要的,须知“所”修者是“身”,“能”修者是“心”。最后还是要归到《大学》所说的一句名言:“此谓修身在正其心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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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45:34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33 编辑

三十六、中国文化传统的“家”
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,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。之其所贱恶而辟焉。之其所畏敬而辟焉,之其所哀矜而辟焉。之其所敖惰而辟焉。故好而知其恶,恶而知其美者,天下鲜矣。故谚有之曰:“人莫知其子之恶,莫知其苗之硕。”此谓身不修,不可以齐其家。

我们这次研究讲说《大学》,大体上,是把它的内容,划为“内明(圣)”与“外用(王)”两大项目。由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”、“知止而后有定”开始,直到“致知格物”、“诚意、正心”,属于“內明”的学问修养为主。从“正心”与“修身”来讲,已属于内外兼修的范围。但到了“齐其家在修其身”的阶段,直到“治国、平天下”,可以说,是属于纯粹“外用”之学了。但是,所谓“外用”之学,也可以说,就是行为学,或行为心理学;伦理学,或政治伦理学;管理学,或管理领导学。总之,如照现代人的巧立名目的习惯,你要略有所知,就可夸大其辞地戴上高帽,爱叫它什么学都可以。但不要忘了,它本身早已有了一个最好的名称《大学》。

祠堂曾是社会安定的基石

现在要讲“修身”与“齐家”之道了。我曾经多次提醒大家注意,中国传统文化中的“齐家”,并非是西方文化形式的小家庭的家。也不是二十世纪后期中国新式的家。古代传统文化的家,其主要是以“宗法社会”和“封建制度”相结合的“大家庭”、“大家族”的家。它本身就是“社会”,所以过去中国文化中,再没有什么另一个“社会”名称的产生。如果从“大家族”的“社会”,与另一个家族,或其他许多家族的土地连接起来,就是另一个团聚的名称,叫做“国”了。因此,由上古以来到后世,便正式成为“国家”名称出现了。

古代所谓的家,是由“高、曾、祖、考、子孙”五代一堂、贯穿上下的家。但这还是偏向于以男子社会为中心的家。如果再加上由女子外嫁以后,所谓姑表姨亲等,亲戚关联的家族相连接,构成一幅方圆图案的家族社会,再加上时代的累积,那么,岂只是五百年前是一家,几乎整个中国,本来就是一家人,这是一点儿都不错的。所以从中国上古的“武学”与军事发展来讲,古代俗话所说的“上阵需要亲兄弟,打仗全靠子弟兵”。这种观念,也都从“宗法社会”的“家族”传统文化所形成。例如民间小说,或旧式戏剧中所推崇的“杨家将”、“岳家军”等,也都是由这种“家族”观念所产生的荣誉。如果随随便便,说它是落伍的陈旧“封建”意识,应该打倒,才能使社会有新的进步,似乎未必尽然,还须值得仔细研究,再作定论。

“大家庭”的“家族”观念,在中国文化中植根深厚,它影响了东方的亚洲,如朝鲜、日本,乃至东南亚各地。它也是民族主义和民族共和思想的根源。尤其在中国,直到现在,你如果能深入研究各个地方的“祠堂”和“族谱”,那种“慎终追远”的精神,以及旧式“祠堂”家族的“家规”,你就可以了解为什么古代政治制度,从政的官员那么少,社会治安、保安人员等于零,它用什么方法、什么体制,能够管理好那么一个偌大的中国。

我们现在再重举一个三百多年前的例子来说,当明末清初时期,满族在东北,一个寡妇孤儿率领十来万满、蒙军队,其中包括少数的汉军,就能轻轻易易的统治中国四万万的人口。他们靠的是什么,并非全靠杀戮,也不是全靠严刑峻法。他们是真正了解文化统治的重要。由康熙开始,他已经深深知道儒家学说的“齐家、治国”的重心。因此,他颁发“圣谕”,要乡村民间知识分子的读书人、秀才们,每一个月的初一、十五,在乡村的祠堂里,讲解“圣谕”,极力推行提倡儒家的孝道,以及把儒学作为戒条式的律令。后来到了雍正手里,又重新扩充了康熙的“圣谕”,成为《圣谕广训》。他们了解“社会教育”的重心,是在形成整个社会的一种循规蹈矩的道德风气,而达到一种不言之教,不令而威的效用。

你们后生年轻人不会知道,我是从小亲眼看见过在偏僻的农村里,一个子弟、一个青年犯了不规矩的行为,偷了别人家一只鸡,或有了男女之间的奸情,告到族长那里,如果情节重大,大家要求族长要打开祠堂门,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,来评理处置,那就非常严重了。这个子弟如不逃走,也许会被“家法”(祖宗前面的红黑棍子)打死,至少是当众出丑,永远没脸见人。

后来在对日抗战初期(一九三七年),我到四川,有一位青年朋友,他是四川彭县人,跟我一起做事久了,他常常苦苦要求我,为他报仇。你说,他要报什么仇?他要杀人放火,烧掉了他家乡別家的“祠堂”,要杀掉那一姓的“族长”及有关人士。为了什么呢?因为他与这家的小女私相恋爱,被他们发现了,认为太不要脸,太丢家族的面子了,要把他两人抓住活活打死。结果,男的逃掉了,后来就是我的朋友。女的被“家族”抓住了,由“族长”当众决定,被他们活埋了。

因此,他日夜要想报仇杀人。后来,我总算用别的方法,化解他的仇恨,使他另外安心成家立业。当然,这些例子不多,但由家族制度所发生的流弊也不少。你们都也看过很多现代文学大师们的社会小说,也就约略可知旧式“家庭”和“大家族”阴暗面的可厌可恶之处,必须加以改革,但这也是“法久弊深”的必然性,并非全面,也不可“以偏概全”,便认为是毫无价值的事。

“大家族”的宗祠,它不是一种法定的组织,它是自然人血缘关系的“标记”,是“宗法社会”精神的象征,是“宗族”自治民主的意识。有的比较富有,或者宗族中出过有功名、有官职的人,也有购置“学田”、“义田”,把每年的收入,作为本族(本家)清寒子弟肯读书、肯上进的补助。祠堂里,必要时也会让赤贫的鳏、寡、孤、独的宗亲来住。当然,族里如果出了一个坏族长,也会有贪污、渎职、侵占的事。天下任何事情,有好处就有坏处,不能只从单一方面来看整体。

“社会福利”工作由来已久

从社会学的立场来讲,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,似乎缺乏人群“社会”团体这一门的思想学术,甚至孔、孟儒家的学说,如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,就根本没有提到“社会”的观念,更不会有什么“社会福利”思想。当年,我在听“社会福利”这一门课,刚由美国输入中国,非常新颖时髦。我一边听课学习,一边就提出不同意见。我说,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,有关“社会福利”问题,从我自幼接受的传统教育开始,早已深深种下这一门课的种子。大体来说,如恤老怜贫、敬老尊贤、存孤敬寡等等,都是幼少教育的重点。而且在儒、释、道三家的学说中,以及诸子百家,统统有从“社会福利”出发的理论和名言。只是大家不懂中国“社会学”历史的发展,没有像西方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化,由资本主义的经验,转变成为新时代劳工福利,推广到所有“社会福利”的实验方法而已。我只听了几堂课以后,那位在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教授,就约我大谈其中国历史上有关“社会学”的知识。后来干脆请我演讲“中国特殊社会史的演变”的专题。“特殊社会”是我当时新创的名词,因为从战国时期的墨子开始,几千年来,都存在这种“社会”。即使如西洋各国也同样存在。渐渐演变,就成为近代史上的“帮会”了。

但到底我是在求新知,不是来卖旧货。讲了几次,听的人热烈欢迎。我就见好便收,干脆不去上课,自己看书研究,免得浪费时间,去听几十个小时的课,那我可读多少的书啊!

讲到这里,除了“宗法社会”、“大家庭”的精神遗风,演变成“宗族”的宗祠(祠堂)之外,由南北朝、唐、宋以后,中国社会佛、道两家的寺、院、庵、堂、道观等等,都是有形无形兼带着在做“社会福利”的工作。韩愈当时反对迎佛骨,接着,便写了《原道》等大文章,反对佛、老,更反对一般人去出家做和尚、做道士,认为是不事生产“无父无君”的不忠不孝。这个观点,从政治文化的立场来说,一点没有错。但从整个“社会”的观点来说,也未必尽然。过去帝王封建时代的中国,并没有专管“社会福利”的机构,如果没有这些寺、院、庵、堂、道观来收容那些鰥、寡、孤、独的人,试问,皇帝们、大臣们,包括韩愈老夫子,谁又来照顾他们呢?所以韩愈的侄子,出家学道成仙的韩湘子,也只好做两句诗来启发他老人家,“云横秦岭家何在?雪拥蓝关马不前”了。社会上的人,到了某一环境,的确都有“家何在”的情况啊!

从“张公百忍”的故事说起

在中国,“宗法社会”和“家族”所形成“大家庭”的观念,有四五千年前的传统,在唐、宋时期,最为鼎盛。最有名,也最有代表性的历史故事,就在唐高宗李治时代。正当公元六百六十余年时期,高宗到山东泰山去,听说有一位九代同居的老人,名叫张公艺,便很好奇顺道去他家里看看,问他是用什么方法,能够做到九代同居而相安无事?这位张公艺请求皇帝,给他纸笔,要写给他看。结果,他接连写了一百个“忍”字。高宗看了很高兴,就赏赐他许多缣帛。后来就成为历史故事的“张公百忍”。不知道当时的张公艺是有意对高宗的启示,或是对高宗的警告。无论怎么说,他却无意中帮了武则天。同时,也确实是他由衷的心得,说明做一个“大家庭”的家长,等于是担任一个政府机构、大公司的主管,也犹如一国家的领导人,自己要具备莫大的忍耐和包容,才能做到“九代同居”而相安无事。

大家要明白,我们的中国由上古开始地大人稀,而且历来的经济生产全靠农业为主,土地与人口就是生产经济、积累财富的主要来源。在周、秦时期,封建诸侯的政治体制上,也多是重视人口。秦、汉以后,封侯拜相乃至分封宗室功臣,也都以采地及户口为受益的标准。所谓“万户侯”等的封号,都是对文臣武将等最有诱惑力的,也是最想得到的大买卖。因此,人人都以多子多孙是人生最大的福分。当然,户口人丁的众多,是生产力和财富的原动力,不免形成大地主剥削劳动人工,压迫小民的现象。但并不像当时西方的奴隶制度,其中大有差别,不可混为一谈。我不是赞赏那种传统的习俗,只是在历史学术上的研究,是非同异必须说清楚,提醒大家在做学问、求知识方面的注意而已。

同时,说明由于“宗法社会”、“家族”的传统,方形成后世“大家庭”、“大家族”的民情风俗,产生贵重多子多孙的结果。人们要想教育管理好这样的一个“大家庭”,比起管理一个社会团体,一个庞大的工商业集团,甚至比起一个国家的政府(朝廷),乃至现代化的政党,还要困难复杂得多。因为治理国家、政党,管理社团,从表面大体上来说,他只需要依法办事依理处事,“虽不中,亦不远矣”。至于公平、公正、齐治一个“大家庭”或“大家族”,他的重点,在一个“情”,所谓骨肉至亲之情上面,不能完全“用法”,有时也不能完全“论理”,假定本身修养不健全,大至家破人亡、骨肉离散是很平常容易的事。

举例来说,在过去的社会里,一对夫妻,生了三个儿子、两个女儿,几乎屡见不鲜,是很平常的事。甚至愈是偏僻的农村,穷乡僻壤的贫苦人家,偏是生了一大群子女,比富有人家、城市人家,更会生产人丁。其中原因,并不只是饮食卫生等问题,包括很多内容,一时不及细说。但古代的传统,除了元配的夫妻以外,还准许有三妻四妾等习俗,所以稍稍富裕的家庭,以儿女成行来计算,还不只三个五个,或十个八个来算人口的。如果只以一夫一妻来说,他们生了五个儿子,讨了五个来自各个教养环境不同的媳妇,在兄弟媳妇之间,互相称做“妯娌”。每个媳妇的个性脾气、心胸宽窄、慷慨悭吝、多嘴少话,个个自有各自的不同。五个儿子之间,也并不是由父母遗传的生性一模一样。假如和父母一样,就叫“肖子”,肖是完全相像的意思;和父母下一样,叫“不肖”,人不一定都是“肖子”。所谓“一娘生九子,九子各不同”,也就是说和社会上的人群一样,智、贤、愚不同,良莠不齐。再配上五个不同的“妯埋”,单从饮食衣着上的分配,日用品生活的分配,甚至彼此之间对待上下的态度等等,在任何一件小事上,就有随时随地的是非口舌。如果发生在外面社会上的人群,还可忍让不理,躲开了事。这是昼夜随时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的人家,你向哪里去躲。

倘使加上还有三个、五个姊妹还未出嫁,日夜蹲在家中的大姑、二姑、小姑等等,不是父母前的宠女,至少也是娇女,对“妯娌”兄瞍、弟媳之间,对哥哥弟弟之间的好恶、喜怒、是非,乃至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,可以闹翻了天。还有能干泼辣的姑娘,虽然嫁出去了,碰到对方女婿家是有权有势的家庭,或是贫寒守寡无所依靠的家庭,回到娘家干涉家务,或是请求救济的。总之,说不尽的麻烦,讲不完的苦恼,比起在政府官场中的主管老百姓的官,或是当管理国家天下的皇帝,看来,还要难上百倍。因为做领导人的糊涂皇帝,或做管理百姓糊涂的官,只要“哼哈”两声,就可以决定一切了。可是“齐家”内政之道,不是“哼哈”二将就可了事的。“哼哈”二将,只能在佛教寺院门外守山门,不能深入内院去的。

我们这样还只说了父母子女的两代。如果五个儿子媳妇,各自再生三五个儿女,那么,一家二十口或三四十口,还不算相帮的僮仆婢女,以及临时外雇。乃至佃户等相关的人了在內。再过一二十年,第三代的孙子,又结婚,又生儿女,那么,这个所谓兴旺的人家,在四五十年之间,已是“百口之家”了。因为过去的社会,通常是早婚的,不比现在。你们必须要了解,在孔子到曾子、子思、孟子的时代,甚至后世如我所讲这种情状的家庭,尤其是“皇室”或“诸侯”王家,所谓数百口之家,那是通常的事不算稀奇。

可是,在我们的历史上,所谓“五世同居”的“大家庭”,历代都有,如在宋真宗赵恒的大中祥符年代(公元一○○八年),“醴陵丁隽,兄弟十七人,义聚三百口,五世同居,家无间言”。尤其是最后一句的记载,实在使人不敢想象的敬佩。所谓“家无间言”,是说全家三百多人,并没有一点不和睦、不满意而吵闹起来。因此便可知道“齐家”之道,是“齐”这样的家,不是如现代,乃至西式的小两口子,把两个铺盖,拼成一张大床,或两张小床的家。即使是对小两口子的家来讲,又有几对是白头偕老、永不反目的呢!你看,“齐家”,是那么轻易要求,那么稀松的世间人事吗!

照我默默的观察来看,依照现代物质文明的快速进步和精神文明相对的衰落。不论是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,甚至举世皆醉的工商业竞相发展,在不久的将来,人类社会不会再有家庭制度的存在,而且也没有婚姻制度神圣的存在了!人类历史的剧本看到这里,我自己觉得可以“煞搁”了。因为我是一辈子看戏的,再看下去不是不好看,习惯不同就有点太陌生不大自在了!

尧可不愿多子多孙哪!

讲到这里,又使我忽然想起孔子说的话,“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”。为了上面所讲的中国过去社会的“大家庭”,依照孔子的话,“好古,敏以求之”,使我又想起孔子所再三推祟上古圣人皇帝唐尧的一则故事。根据历史的记载说,尧治天下五十载,出外巡视,到了陕西华山一带。华封人(管理华山地政的人)祝曰:“使圣人富、寿、多男子(愿你长寿,大富大贵,多子多孙)。”尧曰:“辞(多谢你了,我不需要这些)。多男子则多慎,富则多事,寿则多辱。”我们看了帝尧辞让别人祝福的话,实在很佩服,不愧可称之为“圣人”,这也就是后世道家思想的根源,具有出世怀抱的超然感受。但是华封人听了,便又说道:天生万民,必授之职,多男子而授之职,何惧之有。富而使人分之,何事之有。天下有道,与物皆昌。天下无道,修德就闲。千岁厌世,去而上仙,乘彼白云,至于帝乡,何辱之有。

看来,华封人这一段话,又是帝尧以后,儒、道本未分家的共同思想。不过,要活千年才厌世而去,未免又太奢侈了吧!正如佛说,长寿,是三灾(刀兵、瘟疫、水火)八难中的一难。仔细看来,的确别有高见。

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“家”,我们大概已经介绍清楚。也许,在你们现代一般从开始就先学新时代的文化,或一开始便从西方文化基础学习的人,看来非常奇怪,好像西方的社会文明,根本就没有这种情况存在。如果你是这样想,那你就大错特错了。无论是欧洲方面的英格兰、爱尔兰、法兰西、德意志等民族,乃至由各种民族所拼凑的“美利坚”国民,以及世界上任何地区和各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等,在他的社会中,也都以拥有“故家”或“世家、“大族”而自豪、自傲的观念存在,这是人性的特点,也可说是人性的弱点。举例来说,在现代的美国,对于已故的总统肯尼迪,便有其特别的追慕之情。“肯家”,也是美国的“世家”、“大族”,在美国本土的人,也经常有喜欢讲说或关心“肯家”,以及别的“世家”的许多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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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47:47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35 编辑

三十七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
前面所讲,是因为要研究讲解“齐其家在修其身”的道理,必须先要明白中国文化两三千年来,所谓“齐家”之“家”的内涵指标。因此大略介绍过去历史上,所谓“大家族”和“大家庭”的情况,是《大学》所指“齐家”之道的重心所在。至于初由一男一女,两相单独建立的“小家庭”,是归于“夫妇之道”的范围,当然也和“修身”、“齐家”有其基本的重要关系,但非本段文言的主要所指。

修身齐家的五个心理问题

《大学》本文这一段“齐其家在修其身”的内容,特别提出有五个心理问题,是主持家政的人,也可以说包括所有主持一个社团,或政党的领导人,本身最需要有自知之明,避免容易偏差、容易犯错的主要修养所在。这五个心理问题的内容是:
一、人之其(有)所“亲爱”而辟焉。
二、(人)之其(有)所“贱恶”而辟焉。
三、(人)之其(有)所“畏敬”而辟焉。
四、(人)之其(有)所“哀矜”而辟焉。
五、(人)之其(有)所“敖惰”而辟焉。

这五个“而辟焉”,也可说,就是人们容易犯错误的五个心理问题的专题。“辟”字,在古书古文上,有多重释义,有等于开辟的辟,也有等于庇护的庇。但在《大学》本文这里,“辟”,是等于偏僻、偏差,甚至有病癖的意义。我们先要了解这个文字上的意义,然后再引用比较浅近明白,在历史上有过经验的故事来做说明,就更容易明白这些心理问题了。

我们想引用历史故事来说明,也是为了配合《大学》所讲“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”之标的来讲。其实,由上面所提出最浅近平常的五个心理问题,上至帝王将相、王公大臣,乃至工商业团体,甚至现代所谓的民主党派;下至每一个平民的小人物、小家庭,随时随地也都普遍存在这些问题。假如真要举出实例,恐怕要用再多的货柜也装不完的。只是为人长上,或做父母的家长们,一时很难“反躬自问”,很少有人肯自我反省而已。

由“亲爱”而产生心理偏差的故事

有关第一个“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”历史故事的事例,便是《战国策》所记载触詟说赵太后的先例。在战国的末期,燕赵两国和西面的秦国最接近,也都是秦国急于想吞并的对象。刚好赵惠文王死了,他的儿子孝成王即位,年纪很小,是个寡妇孤儿的局面很难办,只好由能干的赵太后亲自出来掌握政权。秦国看到这个时机,就出兵急攻赵国。赵国没办法,就向齐国求救兵。齐国又把握机会要挟赵国,让赵国必须派遣赵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长安君来做人质,齐国就会马上出兵救赵。赵太后不肯,大臣们极力劝谏她赶快派遣长安君去齐国,否则,就来不及了。赵太后就公开地说:“如果再有人向我说,要派长安君到齐国去做人质,我老妇必唾其面。”

正在大家毫无办法的时候,赵国的一位老臣触詟(官拜左师),忽然请求要见太后。太后想,他偏要倚老卖老来见我,一定和这件事有关,就很生气地等着他。但触詟是赵国的老臣,威望又高,所以虽然生气,也还不失礼貌地接见他。触詟老态龙钟,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来,嘴里说:“老臣病足,走得不快,请太后宽谅。我因为很久没有来晋见太后了,怕你玉体欠安,所以想来看看太后你啊!”太后就说:“我是靠坐銮驾走动,还算不错。”触詟又说:“胃口还好吧?”太后说:“老了,平常只吃流质的稀饭。”触詟说:“我真老了,不想多吃东西。不过,每天勉强自己出去散步,走三四里,算是运动。这样,胃口就稍好一点,身体也舒服多了。”太后听了便说:“老妇不能。”讲到这里,太后态度就变缓和,心里也放松了。她觉得触詟这个老头子,完全是和自己说些老人话而已,大概不会讲要长安君去做人质的事,也就完全放心了。

跟着触詟便说:“老臣贱息舒祺,最少,不肖。而臣衰,窃爱怜之。愿令补黑衣之数,以卫王宫。没死以闻。”这是说,我有一个最小的儿子,名叫舒祺,很不像我少年时候的努力用功。不过,人老了总是疼爱自己的小儿子。我希望你太后开恩,叫他来补个王宫警卫队的队员。他有了一个位置,我也就安心了,所以我就不怕死地随便说出来。求求你太后准许吧!太后一听,就说:“好吧!他几岁了?”触詟说:“他只有十五岁,虽然还小,但我怕自己快要死了,‘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’,所以要抢着来对太后请求。”读了这一段,活像眼前看到一个很啰嗦的老头子,唠叨着为儿子求职说话。

太后说:“大丈夫男子汉,也会爱怜自己的小儿子吗?”触詟说:“哦!男人们比女性还过分呢!”太后说:“女人和男人不一样,爱是真爱。”触詟说:“我看太后你爱你那个嫁去燕国的公主,比爱长安君还厉害。”太后说:“哪里能比,我实在最爱长安君,他实在还太小啊!”触詟说:“做父母的爱儿女,都是要为儿女长远的前途打算。你太后送公主嫁到燕国去的时候,一步一步跟在她的后面,一边又流着眼泪,担心她嫁得太远。看了,真够难受的。但她出嫁了以后,你不是不想她,而且还随时祷告老天保佑,不希望她会回来啊!那不是希望公主在燕国,生个儿子,可以继位为王吗?”太后说:“那是当然的,是这个意思。”他和太后的谈话到了这里,触詟便说:“如果细算三代的事,我们赵国前面历代的赵王,能够继位的后代子孙,好像存在的不多吧!”太后说:“都没有了。”

触詟说:“其实,不只赵国,其他各国的诸侯后代,能够继位存在的,有很多吗?”太后说:“我没有听说过还有多少存在的。”

触詟便说:此其近者祸及身,远者及其子孙。岂人主之子孙,则必不善哉!位尊而无功,奉厚而无劳,而挟重器多也。今媪尊长安之位,而封以膏腴之地,多予之重器,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。一旦山陵崩,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。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,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(指公王)。

这是说,那些目前看得见的诸侯子孙们,都是在眼前就闯了大祸,本身受报应了。有些虽然迟了一点儿,大家也眼见他们的子孙没有好结果。难道是做人民的老板们、做皇帝诸侯的子孙们,都不是善人吗?其实,不是这个道理。因为这些高贵的子弟们,家庭出身太好,生来就自然有高贵身分的地位,但他本身对社会、国家并无半点功劳,而且因为出身不同,生活“自奉”得很富厚、奢侈、骄纵。得来容易,习惯了不劳而获,并且方便要挟,而取得贵重的资产太多了。例如你太后,现在随便就封了小儿子做“长安君”的官位,又给了他许多肥好的房地产,把好的东西都给他,还有特别的权利。你还不趁现在叫他努力做一点对社会、国家、人民有贡献,有大功劳的事情。如果有一天,你像山崩一样的倒下去了,那么长安君有什么办法自己对赵国的老百姓做交代啊?所以我认为你爱长安君,是不及爱出嫁燕国的公主一样深呢!

讲到这里,赵太后全明白了。便说:“好吧!我懂了,随便你怎样办吧!”于是,为长安君“约车百乘,质干齐。齐兵乃出。”原文写到这里,后面还附带一段很有深意的结论说:

子义(赵国人)闻之曰:人主之子也,骨肉之亲也,犹不能恃无功之尊,无劳之奉,以守金玉之重也,而况人臣乎!

这是说,一个赵国人名叫子义的,听到了这件事的经过内情,便说:“你们看,做人们大老板的帝王,他们的子孙,也就是他们的亲骨肉,还不能只靠没有功劳的地位,也不能靠没有功劳的享受。不然,你虽然尊贵,满堂黄金宝玉,也无法守得住的。何况我们做普通的老百姓,有财富,就一定可靠吗?”

我们引用这个历史故事,是借来说明“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”的道理。因为一牵涉到亲情、爱情,心理就有偏差,严重一点,就心理失常。那么,所有的智慧、理性,就都会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了。正如欧阳修所说:“祸患常积于忽微,智勇多困干所溺。”岂但国家大事,就是三家村里的贫困小户人家,也随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。何况那些有权有势,或是财富大老板们的家庭呢!所以“齐家”之道,在“先修其身”的不容易了。尤其像现代的一家只生一个孩子的家庭,集中了大人们的亲爱、哀矜、畏敬、敖惰,甚至贱恶于一个孩子身上。真是使人不寒而栗,不敢想象,将来后一代的子孙,是什么样的情况。

由“贱恶”而产生心理偏差的故事

有关第二个“(人)之其所贱恶而辟焉”历史故事的事例,也就是孔子所著《春秋》中的旨在“责备贤者”的第一个历史故事,在左丘明发挥解释孔子的大义《左传》上,所谓“郑伯克段于鄢”,就是最重要的先例。

郑庄公的生母武姜,生她大儿子庄公的时候,正在昏迷睡梦中,被惊醒痛醒了,所以在心理上有了主观的成见,压根就对这个儿子有反感。用后世俗话来说,这真是前世的孽。因此她钟爱第二个儿子共叔段,她希望老公郑武公把王位传给老二。但当时在宗法传统的习惯上,必须以长子作为王位的继承人,如俗话所说:“皇帝重长子,百姓爱幺儿。”况且庄公从小便很聪明能干,有机谋,当然就顺理成章继位了。可是他的生母心里是很不高兴,很不愿意的。

庄公即位以后,做母亲的武姜,便要求大儿子庄公封弟弟共叔段到制邑去做地方首长。庄公明白母亲的用心,就对妈妈说,那个地方地形险要,上代的虢叔就死在这个地方。妈妈!你老人家另选一个地方吧!

其实,庄公知道这个行政区域很富有,兵精粮足,弟弟去了要造反夺权就难办了。所以对妈妈说假话,故意推托。这就是亲生母子之间,在政治上、权利上钩心斗角,毫无“诚意”真情存在。武姜不得已,为老二要了京邑。庄公只好照办,因此大家就叫老二共叔段为京城大叔。

郑国有一位大臣叫祭(蔡)仲,便对庄公说:“都城过百雉,国之害也。”这就是说,你把那么大的最重要地区,封给弟弟去治理,对国家安全来说,是有问题的。同时,又说了许多理由。郑庄公听了,半真半假地说,那是我妈妈姜氏硬要的,我做儿子的,有什么办法,祭仲便说,这佯做,你的妈妈也不会满意的,“不如早为之所。无使滋蔓。蔓,难图也。蔓草犹不可除,况君之宠弟乎?”庄公便说:“多行不义,必自毙。子姑待之。”你放心,等着瞧吧!

接着,老二共叔段又另外要求在郑国的西边和北边的两个大地区,一并归到他的范围,这已等于有全国一半的地盘了。宗室的大臣公子吕便对庄公说:“国不堪贰。”一个国家,不能两分。你究竟想怎么做,要把国家交给你弟弟,我们就去报到,不然,就应该另有处置。否则,全国老百姓,也弄不清楚大方向了。庄公说:“无庸,将自及。”你放心,没有用的,他自己会倒霉的。事情愈来愈严重,公子吕又说一次。庄公便对他说,“不义不昵”,他老二不讲情义,不和我做哥哥的亲爱和睦相处。“厚将崩”,累积罪过愈多,垮得更快。

最后,老二共叔段什么都准备好了,就要发动叛变,用武力来抢夺哥哥的政权,妈妈和他约定做内应,发动的日期也约定好了。庄公的情报很清楚,因此,就派兵去伐京邑。百姓也不拥护共叔段,所以他想抢王位的计划,就全盘失败了。最后,逃到鄢邑。庄公再命令伐鄢。共叔段只好逃去投奔共国。因此,庄公下命令把母亲迁出内宫,下放到一个小地方城颍去住,气得狠狠发誓说:“不及黄泉,无相见也。”这就是说,除非我们母子两人都死了,在地下才再见面。换言之,永远不想再见到妈妈了。

当然,亲生的母亲,虽然最恨她的偏心所造成的错误,但到底还是有母子骨肉的亲情。人世间最难解脱是情的作用,尤其是亲情最难了了。所谓孝道,便是至情的表现。事后,庄公也很后悔,话说得太过头了,事也做得太绝了。总算经过他的另一位功臣颍考叔的劝谏,为了兑现誓言,叫庄公挖了一条地道,再使母子相见,终使母子重新团聚了,恢复原来母子之间的亲情。《左传》记到这里,便说:“君子曰:颍考叔,纯孝也。爱其母,施及庄公。”孝敬父母,是人性爱心最基本的真诚。孝敬自己的父母,又扩充到孝敬別人的父母,这才叫做“纯孝”。

《左传》的原文很精彩,文字写作得很优美,而且简练晓畅,翻成了白话文,反而没有那种纯朴深刻的风味了!我们小时候读它,是要朗朗上口,背诵得出来,一辈子都有用处。变成了白话,就没有深度了,看过了就会丢掉,很少有再启发作用的价值了。孔子著《春秋》,是从他的故国鲁隐公元年,也就是周平王四十九年(公元前七二二年),亚述帝国灭以色列的那一年开始。换言之,郑庄公出兵打弟弟共叔段,就是发生在这一年的故事。孔子对郑庄公的贬辞的要点,只用了一个“克”字。因为一个国家,对敌用兵胜利了,才可以叫“克”。共叔段是他亲兄弟,做哥哥的明明知道他被妈妈骄惯宠坏了,为什么不在事先好好设法教导,至少,也应该预先防范处置。但郑庄公却用政治手段,故意培养他、放纵他,造成他犯最严重的错误,叫全国的人看清他的不对。又把他当敌人一样,出兵去讨伐他,表示自己的了不起。其实,郑庄公从基本出发,完全是玩弄手段,制造一个罪过的圈套给弟弟和母亲去钻,因此而赶跑弟弟,甚至在征战中杀了他,还自充好人,是为国家安全,不得已才大义灭亲,这就是阴险奸诈的用心。不但没有兄弟友爱的亲情,对母亲更没有真正的尽孝,为什么不好好事先感化母亲的错误,而且这样做,更是大大不合于“治国”、“从政”的道德,是为后来春秋时期各国的诸侯,开启了坏风气的“始作俑者”。所以孔子只用了一个“克”字来标明他的罪过。这样以一个字来批判善恶、是非,就叫做著《春秋》的“微言大义”的精神所在,也就是奠定了后来中国两千多年,写历史用字用句的典范。

至于对郑庄公母亲的偏心偏爱的过错,孔子不忍心说“天下有不是的父母”而已。但左丘明却根据孔子的《春秋》,“秉笔直书”,把郑庄公和他的母亲的不能“修身、齐家”的前因后果,都记述得清楚,为后人做警惕的榜样,这就是《左传》所谓“传”也。这也就是不能“齐家”,不足以“治国”的“宪”榜。

从“畏敬”鬼神说到近代“人造神”

有关第三个“(人)之其所畏敬而辟焉”的历史故事实例不少。严格研究,也很复杂,可以另成一个专题。而且牵涉的学科很广,当然,主要的还是哲学和心理学、医学等学,最为重要,因为这些科目,也是最有相关的学科。

我们退而求其次,在这里所谓的“畏敬”问题,其中包括有两种成份,一是“畏”,二是“敬”。《大学》在这里把这两种内涵合称为一个名词,等于是由“畏”而“敬”的作用。这种现象在人的心理作用上,严格的说是普遍存在的。换言之,“畏敬”,它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。尤其在宗教的心理学上,更为明显。举例来说,人为什么惧怕鬼神?因为你不知它究竟是真的“有”,或是真的“无”。而且从有人类以来,个个说有,而人人又没有真正的见过。说看见过的,或肯定相信的,究其实际,仍然多是捕风捉影之说,并不像自然科学,可以拿出实质的证据来。

所谓鬼神之说,也就是概括“敬天”,或“敬事上帝”等等“形而上”,似乎另有一个作用的存在。不管任何一个顽强的人,虽然绝对不理会这些说法,但在他一生有某一种身心状况发生时,仍然难免会起一种异常的感受,恐慌、怀疑。那便就是这种“畏敬”心理的原始作用。

人的生命,有生必有死。但谁也一样,平生所最畏惧的就是死。因为人人都没有把握自己几时会死?自己是怎样死的?死了以后,究竟是怎样的?死了以后,还有来生吗?这些问题也都和“畏敬”心理的作用密切有关。

不说死而说生吧!谁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一生,前途的遭遇会怎样变化?受苦或享福?和我生活有关的父母、夫妇、儿女、财产、权位、主管、老板、政府、国家、世界等等,都在无法自定,无法可以前知之数的。因此,要算命、看相、求神、问卜、看风水(相宅、相墓地),甚至还请人来相看办公室、床位等的所谓“不迷而信”的“迷信”专家,就普遍地无所不有了。因为人们的心理,从来就存在着,有事事不可知,患得患失的畏惧心理。除了怕“生”怕死以外,怕没有饭吃、怕没有衣穿、怕投有钱用等等,无论穷富,谁也难免一怕,这就叫做畏惧。

至于从小在家,就畏惧父母、畏惧兄弟姊妹。读书入学,畏惧师长。学成做事,畏惧长官、老板,甚至畏惧同事、同僚。出门怕赶不上车,天晴怕下雨,不下雨的时候,又怕天晴。有人因为怕穷,怕失去了不能占有一切的希望,就不惜作奸犯法去偷人、抢人、害人。但也有人,为了怕违背道德,怕违犯法纪,而甘愿穷途潦倒一生。几乎一个人活了一生,随时随地都在畏惧中,但又自以为是、自得其乐的过了一生。

总而言之、统而言之,细数人生,谁又不在“畏敬”中过了一生。但是,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?鬼神并不可怕,因为没有见过。上帝、佛、菩萨也不可怕,天堂和极乐世界都距离我们太远。最可怕的是“人”;更可怕的是“自己”;尤其可怕的是人自己所造成的“人”神,它的代号,叫做“权威”。其实,权威只是虚名,它没有一个东西,但它又把握支配了一切的东西,它是以一个孤苦伶仃可怜的人为形象,是“寡人”、是“孤家”,他使人不想接近,又想接触。望望然是很渺小,又好像很伟大,总之,是人人自我矛盾所造成的一个“偶像”。最好的“偶像”,是没有一个他的自我形式,是以人人心中各别自我所形成的一个“偶像”。它使人人心中自我自生有“畏敬”成癖之感。这样,就是《大学》所说,“(人)之其所畏敬而辟焉”的最高原理。

先不说过去历史上的往事,只以我所经历过的时代,由二十世纪初期而到现在。小的时候,开始接触文化,也和众人一样,喜欢读各种名人的传记,拿来对比中国历史上的人物。那个时候,开始读德国的威廉二世和什么铁血宰相俾斯麦,很新奇很惊讶。其他如兴登堡、福熙元帅,包括钢铁大王卡内基等等,都是新鲜的玩意。听的是李鸿章,以及日本明治维新的伊藤博文,仰慕的是曾国藩、石达开等等。但这些也只属于少年时期的憧憬而已。

到了北伐前期,那时,印刷术已稍发达了,到处可以看到一张又一张由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袁世凯、张勋到奉、直战争的大帅们,和革命先驱孙中山、黄兴,甚至什么国民革命军的北伐总司令蒋介石的画像。一个个都是人们所制造的“权威”,令人望之似乎“畏”而生“惧”,但未见得有“敬”意的存在。

接着而来的,便是二十到三十年代,西方欧洲的国际局面变了,什么意大利新兴时髦的法西斯领袖墨索里尼,是如何的枭雄,怎样的了不起。跟着而来,德国的领袖希特勒,如何的枭雄,怎样的了不起。中国无人可及,墨索里尼也还差一点。天上的飞机,可以丢什么炸弹,汽车以外,又有机械化的部队坦克车;机关枪、迫击炮是怎么的厉害。俄国又自“十月革命”以后,有了苏联第三国际,列宁是怎么的神圣。日本的威风可怕,也制造了东条英机和土肥原,更是嚣张。赶快去找《墨索里尼传》、希特勒的《我的奋斗》等书来看。当然,那时的美国,还算是老实关锁自己在太平洋的东岸,印象还不算太坏。

换言之,这个时候的欧洲,如德、意两国,都在人造神,要使人“畏而惧之”,犹如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样。而在中国也开始学步了,出现了什么“救星”之类的口号。后来不久,那些制造人造神的(公司)伙伴们,好几个都成为我的朋友,也可以说,我成为他们的朋友。但很抱歉,我始终只能作为他们的“诤友”,内心里还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,总觉得“大不为然”。也许是我读的线装古书太多了,总觉得“立德”和“立功”,好像不是这样就可以的。

可是,那个时候,社会上又流行出版美国人著的什么《演讲术》和《驭人秘诀》等书。接着到了抗战初期,我的朋友萧天石又出了一本《世界名人成功秘诀》的书,我看了对他说,你是写书出名成功了,也许会害了别人的。他要我写序言,我推辞了三十年后,才为了他的友谊而写了一点意见。

从这个时期开始,有些朋友们,访问德、意回来,受了墨索里尼、希特勒的影响和忠告,真的开始极力造神。苏联也一佯,列宁早已成“神”了。有一次,在电影院“神像”出现时,大众肃立的时候,我轻轻问身边留学苏联的朋友沈天泽,他们怎么搞成这样?他说:“苏联也是如此。有一次,列宁自己单独去看电影,‘神’像出现了,列宁自己坐在那里不动。他旁边一个老头子吓住了,赶快拉他一把,叫他站起立正。不然,‘格别乌’会抓你去受罪的。”列宁还是不动,只对那老头子笑一笑。我听了就说:“我总算懂了项羽的话:‘富贵不归故乡,如衣锦夜行。’也正是发自这种心理的。”站在我右边的朋友叶道信就说:“老弟,你还太嫩了,我二十年的革命,还不及我现在当了三个月的‘袍哥’。你在边疆的时候,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制造自己,就会懂了。”说话的老兄,他也是留学苏联的。但新近却加入“哥老会”,做了一步登天的“舵把子”(龙头大哥),所以才有这样的感慨!我说:“我尝试过味道了,不想上癮成癖,所以溜了!你去做山大王过瘾吧!”大家彼此会心一笑。

但是,匆匆三四十年的时间,这些一幕一幕的现代史,都已过去,神像也一个一个不见了,好像是彻底打倒迷信了。可是,人们仍然在造神,仍然在搞个人崇拜,好像不塑造一个“孤家”、“寡人”,自己就“六神无主”、无法玩弄“跳神”的法术似的,真是何其可悲啊!二十世纪的大半时期,好像都在人造神的“神人合一”的时代。

从史实中领悟“畏敬”的正反道理

讲到这里,我们姑且例举一个历史上的故事,给大家参考,可以由此而悟入“畏敬”心理正面和反面的教育道理。

在春秋的后期,齐国的贤相晏婴(子)已死了十七年了。有一天,齐景公公开请诸大夫(大臣)们宴会,高兴起来。自己起来射箭,但并没有射中箭靶上的红心。可是大家一起叫好。齐景公一听,变了脸色,叹了一口气,挂上了弓箭回宫去了。

这个时候,一位大夫叫弦章的进来。齐景公便说,自从晏子舍我而去十七年了,再也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不对的话,没有人能够当面明白指出我的过错的,你看,今天,我射箭,明明太差劲,但大家都异口同声叫好,这样对吗?

弦章就说:这是大夫(大臣)们的不肖(不对)。大家“知不足知君之善。勇不足以犯君之颜色(没有勇气,不怕你不高兴而生气)。”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,“臣闻之,君好之,则臣服之。君嗜之,则臣食之。夫尺蠖(蚯蚓类)食黄,则其身黄。食苍,则其身苍。君其犹有陷(等于憾字)人言乎(你皇上有什么办法叫别人都不恭维你呢)?”齐景公一听,便说:你说得对。今天我和你的谈话,“幸(你)为君,我为臣”。

说到这里,正好有人报告,海边管理渔业的来进贡一批鱼。齐景公就说,拨五十车的鱼赐给弦章。因此,大路上都被到弦章家去送鱼的车子塞满了。弦章就过去拍拍送鱼的人的手说,刚刚“皇上”射箭的时候,所有在场的人都叫好。他们就是想像我现在一样,可以得到“皇上”赏赐的大批鱼啊!从前晏子在世的时候,碰到这种事,他一定推辞不肯收受,他只是直话直说,纠正皇上的过错。现在他死了,大家都只知道谄谀拍马屁,说“皇上”好听的话,其目的,只想为自己巩固权位,升官发财。所以“皇上”箭射歪了,还一起叫好呢!我现在辅助“皇上”,没有什么功绩.反而得到那么多鱼的赏赐。完全是违背晏子政治道德的行为。因此,我决定不接受皇上的赏赐。你把所有的鱼都送回宮去。“君子曰:弦章之廉,乃晏子之遗训也。”

汉代刘向,曾经为齐景公这个历史故事,写过短评,他说:

夫天之生人也,盖非以为君也。天之立君也,盖非以为位也。夫为人君行其私欲而不顾其人,是不承天意,忘其位之所宜事也。

这是说上天生人,都是平等的,并非是指定哪个来做为人君或领导人的。就算是上天给你机会,立你为人君或领导人吧,也不是只叫你占住那个位置,来满足个人的私欲,而不顾一切人民所指望的大事业。如果做人君的是这样一个人,那么,他就是不虔诚奉承天意,忘记了他占有这个人君之位,所应该做的事了(其实,古人所说的天意,也就是后世人所说的命运和机会的代名词而已)。又如说:

明主者有三惧:一曰处尊位而恐不闻其过。二曰得意而恐骄。三曰闻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。

齐景公出猎,土山见虎,下泽见蛇。归召晏子而问之曰:“今日寡人出猎,上山则见虎,下泽则见蛇,殆所谓不祥也?”晏于曰:“国有三不祥,是不与焉。夫有贤而不知,一不祥,知而不用,二不祥。用而不任,三不祥也。所谓不详乃若此者也。今上山见虎,虎之室也。下泽见蛇,蛇之穴也。如虎之室,如蛇之穴而见之,曷为不祥也。”

这些历史文化上的故事,都与《大学》所说“齐其家在修其身”的“(人)之其所畏敬而辟焉”,都有相关的经验之谈,值得参考,或者多少会有启发,使你有所“悟”处。“畏敬”的心理,不只是在对上辈的父母,或长官而言。如兄弟之间、夫妻之间,也很容易形成偏差。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些家庭,因为有一个哥哥或弟弟、姊姊或妹妹,个性特别或比较有才能,也就容易形成“畏敬”的心理,甚至父母反而怕了子女。

这些事例,古今中外,在社会上也并不少见。至于一般人所说的“怕老婆”、“怕太太”,当然,也包括妻子怕丈夫的,也是并不少见的事实。在历史的故事上,比较出色的,就如汉宣帝时代的霍光,功在汉室,比伊尹放大甲、周公辅成王等历史事迹,都很类同。但为了“畏敬”他的妻子霍显,为了女儿做皇后,最后弄得身败名裂、家破人亡。

又如隋文帝杨坚“畏敬”他的老婆独孤皇后的偏见,结果,两夫妻都受了第二个儿子杨广隋炀帝的阴谋欺骗,弄得一下所创的统一国家局面,就此而亡。

从史实中体会“哀矜”的正反作用

有关于第四个“(人)之其所哀矜而辟焉”历史故事的事例,我们只举出汉武帝与汉宣帝三四代祖孙之间的宫廷(家庭)变故,就是最好的说明。

公元前九十二年到六十六年之间,是汉武帝刘彻的晚年,因为误信宠臣江充的挑拨离间,造成了西汉历史上有名的类似宗教迷信的事件,所谓“巫蛊”一案。杀了自己的儿子(太子)刘据全家,包括刘据的三男一女,以及诸皇孙、皇孙妃、皇孙女。当时在他嫡系的曾孙辈中的刘询(初名病巳),还不满一周岁。也被关押在专为王侯、郡守们所设的“郡邸狱”中。廷尉(犹如现在执法的部长和最高法院的审判长)邴吉,参加审理这案。他心里知道这是汉武帝一时糊涂的暴戾举动,而且可怜这个皇曾孙刘询是个无辜的婴儿。他就派了一个罪刑很轻,而且刚生了孩子的女犯人,叫她做刘询的奶妈,喂他奶吃。

这样过了五六年。这个时候,又有那些专讲那“望气”一套的方士们,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。传到最迷信神仙的汉武帝耳朵里,当然立即发生作用,就下诏:“狱系者,无轻重,一切皆杀之。”命令到达关押皇曾孙刘询的监狱,邴吉就关闭狱门,拒绝接受诏命。他说:“他人无辜死者,犹不可,况亲曾孙乎!”这样,就坚持一夜。天亮了,那个派去执法的“谒者”(传达官)郭穰对邴吉的抗命,也无法处理,只好回宫奏报。

在这个时候,汉武帝的头脑,好像清醒多了,就叹口气说:“天使之也!”不但没有再追究,而且下诏大赦天下罪犯。邴吉就把刘询送到他祖母史良娣的娘家,交给史良娣的母亲“贞君”抚养。

后来,又有诏,要他认祖归宗,把他放到宫廷的边舍“掖庭令”张贺那里收养。掖庭令,是职掌后宫贵人、采女等总务的官职。张贺原来曾经派在被杀的太子刘据那里任职。太子(刘询的祖父)对他很好。他“思顾旧恩,哀曾孙(刘询),奉养甚谨”。张贺本来还想把孙女嫁给刘询做妻子,因为他的弟弟张安世反对作罢。但他不死心,正好和他的职掌有关的一个单位“暴室”(是管关押宫中皇后、贵人有罪的拘留所,也是宫女们的医疗所)的主管官“啬夫”(官职名称)许广汉(他同司马迁一样,犯了罪,接受“腐刑”,变成了太监,派在这里做主管)有一个女儿许平君,美丽老实。张贺看中了她,就和许广汉商量,愿意自己拿出家财,为刘询作聘金,娶他女儿。许广汉答应了。回家同他妻子一讲,太太大发雷霆。她说:“一般看相、卜卦、算命的,都说我生的女儿将来大富大贵,怎么可以嫁给一个没落皇孙,穷极无聊的赖小子。”但是,许广汉已经答应了张贺,就不变更诺言。把女儿嫁给刘询,小两口子很恩爱,不到一年,生了个儿子叫刘奭,就是后来的汉元帝。

刘洵这个时候,依靠许广汉兄弟,生活在一起。同时,只有与外婆史家往来。但他也肯上进读书,就跟东海学者复中翁学习《诗经》。“高材好学,然亦喜游侠,斗鸡走马。”到处乱跑,所谓:“上下诸陵,周遍三辅(首都长安以外附近各地区)。以是具知闾里奸邪,吏治得失。”因此,他不久做了皇帝以后,成为一代明君,庙号宣帝。历史上的皇帝,死了以后,得个“宣”字的谥号,并不太多啊!足以够得上称“中兴”的,才用“宣”字。如史称:

帝(指汉宣帝)兴于闾阎(起自民间),知民事之艰难。霍光既薨,始亲政事。厉精为治,五日一听事(朝廷会议,当面听汇报)。自丞相以下,各奉职奏事。敷奏其言,考试功能(听了汇报,再考察他执行实践的绩效)。及拜刺史、守相(等于省级间地方首长,不过,那时社会形态不同,人口少,不像现在一省那样繁复),辄亲见问。观其所由,退而考察所行,以质其言。有名实不相应,必知其所以然(讲的和做的不同,都能知道他根本问题的原因所在)。常称曰:庶民(老百姓)所以安其田里,而无叹息愁恨之心者,‘政平’‘讼理’也。与我共此者,其惟二千石乎!(这是给郡守、省级地方首长的实物待遇,每月粮米二千担。但各级各有差等。这更是指地方首长和基层政治好坏的关键所在)。以为太守吏民之本,数变易则下不安。民,知其将久,不可欺罔,乃服从其教化。故二千石有治理者,辄以玺书勉励,增秩赐金。或爵至关内侯。公卿缺,则选诸所表,以次用之。是故汉世良吏,于是为盛,称中兴焉。

其实,西汉的皇朝,从汉武帝以后,能够由刘询来继位做了皇帝,使汉室中兴的功劳,可以强调的说,完全是邴吉的阴功积德所造成,但他从最初救了刘询这个婴儿,又找奶妈养了他,使他长人成人,甚至向霍光推荐他做了皇帝,刘询都不知道内情。邴吉也始终不说,既不表功,更不邀宠。起初只为同情、哀矜(怜悯)、仁慈、正义的心理出发而已。

刘询汉宣帝做十一年皇帝以后,因为一个老宫女自己表功,告诉宣帝过去二十多年前,曾经在掖庭做过你皇帝的保姆,是怎样的保护你,才讲出当年在监狱中的情形。宣帝一路追究下去,找到当年的奶妈,才知道都是邴吉的功劳。史称:“上亲见问,然后知吉有旧恩,而吉终不言,大贤之。”宣帝是读《诗经》出身的,因此,他就引用了《诗经》上的一句话说“无德不报”,就封邴吉为侯。对于当时保护有功的人,那个老宫女和奶妈等,都加赏赐。但在要封侯的时候,邴吉却病倒了,汉宣帝怕他死掉,很担忧。夏侯胜便说:“有阴德者,必享其禄。今吉未获报,非死疾也。”果然,不久就病好了。

汉武帝临死的时候,把只有十三岁的太子弗陵托孤于大司马大将军霍光、金日碑(匈奴人)及上官桀。这个太子后来就是汉昭帝,很聪明,可惜短命,只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就死了,还没有儿子。霍光就和大臣们会议,迎接刘氏皇室一位昌邑王即位,不到一年,发现这个皇帝“淫戏无度”,又经霍光和朝廷大臣们决议废了他。在这个时候,邴吉才出面对大将军霍光说:

今社稷宗庙(刘氏的国家天下)群生之命,在将军之一举。而武帝曾孙名‘病巳’,在掖庭外家者,今十八九矣。通经术(诗经、论语、孝经等),有美材,行安而节和。愿将军决定大策。

“光会丞相以下,议定所立。”因此,刘询才得以继位,做了皇帝。他的出身经过艰难曲折,并非是纯粹的“职业皇帝”,所以后来才能成为汉室皇朝的一个“明主”。所有这些经过,可以说,都是邴吉一手所造成,多方极力“诱导”一个刘氏孤儿做为明君的成功史迹。

霍光对刘家的政权,的确也做到了不负汉武帝的所托。结果,为了老婆霍显,要把女儿推上皇后的宝座,谋杀了汉宣帝在“贫贱夫妻”时候的许平君皇后,因此而弄得家破人亡。历史上既赞许霍光,又替他惋惜。最后为他加上一句评语,是“不学无术”四个字。

后来在宋真宗的时候,寇准使真宗在“澶渊之役”上立了大功,但被丁渭等同僚的挑拨,说他是拿皇帝性命来作赌注。因此遭贬,路过四川,碰到张咏。寇准请张咏对他的事作一句公平的评论。张咏只对寇准说了一句:“霍光传不可不读。”寇准回来,再拿《汉书·霍光传》来读了一遍,读到最后的评语“不学无术”一句,就笑说,这才是张咏要骂我的意思呢!

再说,有关于“(人)之其所哀矜而辟焉”。同样的道理,相反的结果,仍然可在汉宣帝的历史故事中,看到成例。

汉宣帝刘洵,因为少年未得志时候的妻子(皇后)许平君,被霍显谋杀以后,非常伤心,就立了他和许平君初婚第一年所生的儿子刘奭做“太子”。并且特别挑选后宫无子,而且做人很谨慎的王婕妤(婕妤,女官名,等于后世的妃子)做皇后,叫她认养“太子”(后来王婕妤的娘家,就在汉宣帝以后,历代出皇后,因此培养了王家的后代出个王莽篡汉。你看,历史故事的前因后果,真很难说得清楚)。刘奭长大成人以后,个性温柔,又很仁慈,并且极喜欢儒家的学术。看到他的皇帝父亲宣帝所用的大臣,多半是讲究“法治”,注重“吏”治,刑法比较严厉,心里很不同意。有一天,他陪皇帝父亲宴会,找个机会对宣帝说:“陛下持刑太探,宜用儒生。”宣帝一听,变了脸色,很严肃的对儿子说:

“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(道)王(道)道(家)杂之,奈何纯任德教(只讲道德),用周政乎(还用周朝的礼法吗)?且俗儒(通常一般读书人)不达时宜(不能通达时势合适的变化),好是古(认为古代做对的)非今(现在都错了),使人眩于名实(被理论逻辑搞昏头脑),不知所守(他们又不知道自己该守的本分),何足委任。”乃叹曰:“乱我(刘)家者,太子也。”

从此,宣帝对太子比较疏远,而且很想换另一个儿子来做太子。但因为刘奭是许平君皇后所生,而且夫妻父子三人,都是从平民艰苦中出身,尤其对他的生母许平君,情深义重,曾经还答应过她,一定把她所生的儿子立做太子。所以始终下不了决心,最后,还是让他做太子。等到宣帝死后,刘奭即位,就是汉元帝。果然,从此以后,西汉刘家的天下,就黯然衰落了,直到王莽假借儒家的学术篡位。不是刘秀“光武”中兴,汉朝的政权,也早就换了他姓朝代。这便是“(人)之其所哀矜而辟焉”反面的作用。

“哀矜”用现代话来说,便是“怜悯和同情”。“矜”这个字,包涵有“自满”及“怜惜”几重意义。《大学》在这里所用的“哀矜”,是怜悯、同情的意思。犹如孟子所说:“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。”它是人性固有的爱心和同情心。尤其是女性在这方面的反应,比之男性更为明显。因此常常有人引用古代成语,所谓“妇人之仁”。其实,不要轻易曲解“妇人之仁”这句话,把它当作无用的代名词,扩充“妇人之仁”,才是大仁大义、大慈大悲。就怕你如“妇人之仁”的仁心都没有,就不必假借大仁大义来掩饰自己了。例如,佛说慈悲,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“仁”字同一意义。但佛把“仁”心用两极分开来说,便叫“慈悲”。“慈”是如父(男)性、阳性的爱,“悲”是如母(女)性、阴性的爱。“慈悲”、“仁爱”、“哀矜”本来都是好事,但亦不可以受自己心理的蒙蔽,发展变成偏向的一面。如果变成偏心、偏爱,下但不能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,甚至也不能“修身”,不能自处。

我们也可以从佛学中去了解“慈悲”另一面的作用,如说:“慈悲生祸害,方便出下流”。这种道理,和人生实际行为的结合,“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”。不然,就犹如现代一般人,在那些报屁股或杂志的尾巴上,看到学到一句“爱心”,或“爱的教育”的皮毛,就一味只以“爱”啊“爱”的教养子女,最后多半变成“爱”之反而“害”之了。希望大家真要“好学”、“慎思”去“明辨”它才对。



从史实中了解“敖惰”的心理背景

有关第五个“(人)之其所敖惰而辟焉”的内涵,须先了解所谓“敖惰”两个字的意义。在这里所用古文的“敖”字,就是后世常用的“傲”字,也就是“骄傲”的“傲”字。但严格来讲,“骄”比“傲”更厉害。“傲”是内在的,正如古人所谓,此人有“傲骨”、或有“傲气”,这还代表了有一点赞许的意思。“骄”就有使人受不了的粗暴之感了。如果又“骄”又“傲”,那就什么都免淡了!例如我们现代,常常为了某一件很荣耀、很得意的好事,便说“值得骄傲”。那就完全用错了词句,把中国人自己,变成没有文化的国民了。这是几十年前,那些翻译者的粗心大意,把Proud这个洋文字翻译错了。事实上,是叫做“值得自豪”的意思,那就对了。“惰”字,当然是指“懒惰”的“惰”。但严格的说,“惰”是不太勤力,不太勤快的意思。借佛学来说,叫做“懈怠”,太过松“懈”,又是得过且过,马马虎虎了事,就是“怠”。换言之,“懈怠”就是“惰”。 “懒”就不同了,此“心”从“赖”,根本上,就是什么都不愿意做,不肯动,不想动作,这就叫“懒”。正如《西厢记》上的一句诗说,“万转千回懒下床”,那是真“懒”。

但《大学》上,却把“敖”和“惰”放在一起,这个用字的方法真妙,它就代表了一种心理状态。因为自“傲”而养成“怠惰”的习性。犹如富贵中人的子弟,古代所谓“世家公子”或“千金小姐”,现代所谓“高干子弟”或“豪门”,富有人家的小老板们,因为从小出身受家庭、环境的影响,不知不觉自“傲”惯了,就什么事都“懒”得去做,变成“颐指气使”的神气;努努嘴、抬抬手,或用一个指头点一点,或用眼睛瞪一下,指挥别人去做。这就是“傲惰”的形象。

我看,现在很多年轻的父母,专讲所谓“爱心”的教育,常常养成孩子指挥父母大人去做事,孩子反而大模大样,坐在那里摆架子。这真使人“望之生畏”,只好心里暗叹一声“阿门”(祈祷完了最后的一声)!

我们人与人之间的闲谈,经常会碰到有人问起:你看,将来的社会,或将来的时势怎么样?这是人人关心的问题。从前跑江湖、混饭吃的算命先生,有一句成语说“上门看八字”。这是说,只要进到你的门口,四面八方看一看,早已知道了你这一家,兴旺不兴旺,

不必要等你报上生辰年月,命已算过了。你要问将来的时势和社会趋势,多看一下后一辈的孩子教育文化,就可大概知道未来了。孟子有一段活说得很对:

富岁子弟多赖,凶岁子弟多暴。非天之降才尔殊也。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。

这是说,富贵的家庭,或是社会富有了,就会养成青年人多“赖”,爱炫耀、爱耍阔、爱奢侈、好高骛远。社会苦寒,家庭贫穷,就会使青年人容易走上“暴戾”愤恨的路上去。这并不是天生人才有什么差别的作用,只是因为受环境压力,造成心理沉没的后果。除非真能刻苦自励,专心向上的人,当然也可以能够跳出“世网”的。又如我们小时候读的成语所说,“国清才子贵,家富小儿骄”,“马行无力皆因瘦,人不风流只为贫”。虽然短短一两句话,如果你能“闻一而知二二”,也可了解它和孟子所说的这段话,都是同一意义。这样,就可以知道《大学》所说“敖惰”的心理情状,它的内涵并不简单。

现在我们姑且举出历史上的事例,用来反映“敖惰”心理的正反面等情状。首先,引用的历史故事,便是大家平常所熟悉的越大夫范蠡,他辅助越王勾践复国灭吴以后,便飘然浮海而去,转到齐国,改变姓名,自称“鸱夷子皮”,在海边从事农业,亲自耕种,“苦身戮力,父子治产”。勤苦积累资产,没有多久,就成为数十万金的富翁了。齐国的人,知道他有经营致富的经济才能,便请他出来做国家的财“相”。他很感慨地说:

居家则致千金。居官则至卿相。此布衣之极也。久受尊名,不祥。

因此辞职不干,而且“尽散其财,分与知友乡党。而怀其重宝,闲行以去,止于‘陶’,自称‘陶朱公’”。再和儿子从事农牧,兼做贱买贵卖的生意,“逐什一之利”。不久,又“赀累巨万”。天下称陶朱公。他在陶地,又生一个最小的儿子,我们通常叫做“幺儿”。这个时候,他的第二个儿子在楚国,不知道为什么事杀了人,坐牢判死刑。陶朱公知道了,便说:

“杀人而死,职也(依法抵命,应该),然吾闻千全之子,不死于市。”叫最小的儿子到楚国走一趟,看情形。

“乃装黄金千镒,置褐器中(破旧灰色的背包),载以一牛车”,就要小儿子出门了。但他的大儿子不同意,一定要自己去楚国看二弟。陶朱公坚持下允许。他的大儿子就说:“家有长子曰‘家督’,今弟有罪,大人不遣,乃遣小弟。是吾不肖。”便要自杀。陶朱公的太太便说,你一定要派小儿子去楚国,未必能保得住老二的命,现在先死个大儿子,怎么办?在老婆和大儿子的双重压力下,陶朱公也没办法了,不得已,只好由大儿子去楚国,并写了一封信,叫大儿子到了楚国,就送给他的老朋友庄生。而且吩咐儿子,把这一车个镒黄金交给庄生,“听其所为,慎无与争事”。大儿子告辞出门,又私自带了“数百金”上路。

到了楚国,找到了庄生。他住在城外郊区茅草盖的房子,看来很穷。但他照父亲陶朱公的意思,把信和千镒黄金都交给了他。庄生看了信,就说,知道了,你赶快回家去,千万不要在楚国等消息。就是你弟弟出狱,也不必问其所以然。快走。陶朱公的大儿子听了,只好告辞出来。但并不回家,偷偷找个地方住下。把自己私下带来的黄金,另走门路去活动,找到楚国的政要贵人,要设法救小弟出来。

庄生呢,虽然穷居楚国,但是廉直之名,全国皆知,“自楚王以下,皆师尊之”。他虽然接受老朋友陶朱公送来千金,并不想要,他想救了老朋友小儿子的命以后,再全数退回,才是对好友的真情。所以收了黄金,便对他自己的老婆说:“此朱公之金。如有必病不宿诫(他这样做啊,等于是病急乱投医)。后复归(事后要全数归还),勿动。”但陶朱公的大儿子不懂他的用意,认为这个老头子“殊无短长也”(他有什么好办法)。他只是为了父亲的命令,照办而已,心里实在舍不得。

庄生找个机会去见楚王闲淡,便说:“夜观星象,天象有变,对楚国可能发生灾难,怎样办呢?”楚王一听便说:“这样就做一件大好事来消灾祈福吧!”因此,楚王就派人先通知执法的官吏,把有关刑法的重案,暂停执行。这个消息,被陶朱公大儿子的那个政要知道了,就来对他说:“你弟弟有救了,一定快要出狱了。”

陶朱公的大儿子一听,就问:“你怎么知道?这样有把握吗?”那个政要便说:“我知道楚王快要发布大赦令了。因为他每次大赦以前,都有这种举动。”陶朱公大儿子一听,真可惜他父亲送给庄生的千镒黄金,反正要大赦,弟弟一定出狱,岂非浪费了千金之赀,愈想愈心痛,就去再见庄生。“庄生惊曰,‘若不去耶?’(你还没有走啊?)”他就说:“不好意思,没有听你的吩咐,因为我实在不放心弟弟的案子。现在听说要大赦了,所以想先来向你辞行。”庄生一听,喔!你送来的黄金,都在那间屋里,你赶快搬走带回去。这位朱大公子也就老实不客气,亲自去把黄金都搬出来带走了。

庄生第二天,马上又去见楚上说:“你要大赦做好事,消灾免难是可以的。不过,外面已经有了谣言,说是陶朱公拿了大批黄金,买通关节,所以你的大赦,是为了要放陶朱公的小儿子。”楚王一听,大怒。马上命令执法官,立刻先把陶朱公小儿子正法,然后再来大赦。因此,陶朱公大儿子,只好去为弟弟收尸搬丧回家。回到家里,他的母亲和家人,都痛哭不止。只有陶朱公反而笑着说,我早知道他去了楚国,他的小弟一定要被杀掉了事。这并不是他不爱弟弟。因为他“顾有所不能忍者也”。他从小和我一起,劳苦耕田,辛苦经商。他知道为生活太困难,爱钱如命。所以他认为白白丢了千金,很舍不得。我本来要老幺去办,是因为他出生以来,就在富有的家庭环境中长大。玩顶好名牌的车子、养名马、名狗,花钱满不在乎!“岂知财所从来,故轻弃之,非所惜吝。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,固为其能弃财故也。而长者(老大)不能,故卒以杀其弟。事之理也,无足悲者。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。”

历史上还记载了陶朱公的经营产业及财富,有三徙(三次迁居别地)三散的经历。这也就是根据范蠡自己的名言所说,“大名之下,难以久居”的原则。有名与有钱,都不是人生的大好事。但是世界上的人,都在拼命追求名利和权位,怎么说也是白费的。只有在名利、权势上亲身打过滚的人,才比较清醒了一点。但是,都是已经到了“尸居余气”的时候,虽然清醒了,太阳就立刻要下山了!像范蠡的一生,除了事功以外,自处之道,非常高明,可说是千古一人,不愧是正统的道家人物。

我们引用历史上所载有关陶朱公的这件故事,说明“敖惰”的心态。从陶朱公亲切说明刻苦成家子弟节俭谨慎的习性,容易偏向于吝啬;出生于富贵家庭子弟的习性,容易养成偏于放浪轻财“敖惰”的习性。

但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,也有许多的例外。以我自己一生的经历来体会,单在钱财方面来说,有过极大艰难困苦的经验,身无分文求一饭而不可得的遭遇;也有撒手千金,不知财之所从来的境界。有“臆无不中”,经商得利的时日;也有一夜之间,全军覆没,依然两手空空,身无长物的打击。所以我常说笑,你们的经济学,是从课本上学来的,我是从经验上得来的。只有成功的经验,还只算一半,要有失败的经验,才算满分。世界上最困难的是一块钱,古人所说“一钱逼死英雄汉”,那是事实。有了资本,以后赚钱,那是一半靠聪明,一半靠运气。只有从勤劳节俭得来的,才是根基踏实。赚钱发财很难,但有了钱财以后,用钱更难。用得其时、用得其分、用得其当,并不容易。而且必须要知道财富是不属于你的,是属于整个社会人类的。你纵使有了财富,那也只是有了一时的使用权而已。它毕竟非你之所有,只是属于你一时所支配。

这篇有关陶朱公的文章,我在十二岁半的时候,由于父亲的教导背诵过来。但我真懂得这篇文章的时候,已经过了“不惑”之年了,所以说到这里,便有不胜感慨之思,倚老卖老又多废话了,抱歉。

另一篇文章,也是和“敖惰”问题,很有相关的,便是东汉时代马援《诫兄子(侄儿)严敦书》。后来在民国二十年左右(公元一九三一年),好像在中学国文课本上有过,大家都可能读过,就不必多说了。马援的一生,也真是了不起,但最后临老的时候,仍然免不了遭人排挤,受到历史上算是很高明厚道的光武帝刘秀所贬。除此之外,以历史的经验,说明“(人)之其所敖惰而辟焉”的故事。你只要去读《旧唐书》上所记叙初唐开国功臣的后代子弟,如房玄龄、杜如晦、徐(李)世勣等人的传记,便可知道那些“五陵贵公子,裘马自轻肥”的结局是怎样的,就能明白《大学》所说的“敖惰而辟”的学问修养之道,是有多么的重要了。

问:所谓“敖情而辟焉”,是否具有更多方面的理解,例如我们看到某一位同学,聪明才智的确大有过人之处。但因为他太过自负,而且又理想不平实,便成了“恃才傲物”、“落落寡欢”的个性,几乎对任何人也看不惯,任何事也不肯将就,只自沉没在他自己的烦忧中,这种心态也应该就是“敖惰而辟焉”的情况吧!

答:你所说的,完全正确。你可以说闻一而知其余了。不但对“敖惰而辟”这一个问题的内涵,应当由多方面去理解,然后“观过而知仁”,用此反省自己的心理行为,同时了解其他如前面所说的几个问题,都是同一意义,不只是一端而已。扩充这样的所知所行,再能影响他人,感化其余,这才是合于中国传统文化所说的真正“儒行”之道。

如果再进一步来说,曾子在《大学》中所提出人之所“亲爱、贱恶、畏敬、哀矜、敖惰”五个重点,是属于最容易构成心理偏差的大方向。我们所讲,只是大略加以研究理解而已,实际上还是很简化的。倘使照中国文字学来说明,他这五个名词所包涵的问题,都有正反双向和多方面的内容存在。而且一个字,就包括了一个概念,并非是两个字,只包涵一个问题。例加,亲和爱、贱和恶、畏和敬、哀和矜、敖和惰,每一个字,都包涵有不同心理状况、不同意识形态的心理现象。并非是两个字或多个字,只是代表了一个概念。这就是今文和古文不同的特点。

因为古人读书就学,从幼童开始,光学“小学”。这里所说的“小学”,不是现代化的“小学校”。这里所谓的“小学”,是先要真正了解每一个中国字的具体内涵,它为什么要写成这样的结构?它代表了什么一个概念?不是像其他民族的文字一样,有的是先有了概念,用音声拼合,再构成了一个字。所以在过去我们读书识字开始,由传统的教导所得知,上古人类文字的结构,有三个兄弟的不同:一是右行,如梵文等,以形声为主。二是左行,如“麼麼文”,但早已失传。三是直行,如中国文,方块字,包括“六书”(六种结构的意义)。由古文“小学”之学的发展演变,到了汉代,就产生对古文、古字的研究考据,便叫做“训诂”之学了。至于注音,甚至概括今古方言读音的不同,便发明中国字的拼音方法,所谓“反切”的拼法,那是在东晋前期,因翻译梵文佛经,采用梵文形声的方法,开始制造“切韵”等学理。可以说,大要是得力于西域东来的高僧鸠摩罗什法师等,和他在中国的高僧弟子们所创造的成果。这些废话,都是为了同学的发问所引起的补充说明。



给自己、父母、领导人的启示

现在我们回转来,归到《大学》本题,有关前面所说“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”,五个“修身”的心理问题,使我们拖延了一段时间,好像愈说离题愈远。其实,原本《大学》的本身,是有它一贯的次序,在论说道理方面,一层一层的转进而已。但它始终没离开《大学》开头所讲“知”的学问,和“止于至善”、“止”的修养实践效用。因此,他接着便说出最重要的结论:

故好而知其恶,恶而知其美者,天下鲜矣。故谚有之曰:“人莫知其子之恶,莫知其苗之硕。”此谓身不修,不可以齐其家。

这是说,一般人尽管疼爱自己的家人和儿女,但必须明白在疼爱好的同时,还要了解他有反面的坏处和恶习惯。换言之,当你讨厌自己的家人和儿女,同时,也要切实了解他有美好的一面。不可以单凭自己私心的爱好或厌恶,就全盘偏向。但是,人是很可怜可悲的,往往只凭自己的主观成见,就否定了一切。因为人是最难反观自己,最难反省自己的。所以曾子便很感叹的说,人能不被自己主观成见所蒙蔽的,举目天下,实在是很少见啊!但他并非说是绝对没有,实在是太少了而已。因此,他又引用当时民间老百姓的

俗活说,一般的人们,都不知道自己的子女,他有潜伏的恶性习气,正如不知道自己种的稻谷植物的苗芽,天天成长的多大多好啊!

当然,曾子所引用的,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俗语,所以便自己注明是“谚曰”,“谚”就是土俗言语的意思。如果我们也引用后世农村的土话来说,例如,“儿子是自己的好,老婆是人家的好”。前句便有类似的意思,不过说得更淋漓痛快。但曾子是大儒,他不会引用这样不雅致的活。我本来就是老粗,也来自田间,所以便“肆无忌惮”地乱用。

曾子所引用谚语的第二句“莫知其苗之硕”,很有意思,如果你是在农村长大,便会知道,老农友们每天还没见亮就先起身,走到自已种的地里转一圈,看看自己种的稻谷麦子,老是那么高,没有长大很着急。但偶然回头,四面一看,别人种的好漂亮长得又快,看来实在很泄气。其实,别人看他的,也一样总觉得自己的不如他人。为什么呢?因为天天在眼前看,就看不清楚究竟了。所以,凡事要冷眼旁观才清楚。俗话说:“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”,看人也是同样的道理。又有一句土话说“丈母看女婿,越看越有趣”,是吗?这是因为丈母娘“爱屋及乌”,爱自己女儿“所亲爱而辟焉”的影响啊!

再进一层来讲,《大学》在这里所讲的五个“修身、齐家”的方向,必须要明白,并不是对现代小两口子的“小家庭”来说,这是针对古代宗法社会所形成的“大家庭”、“大家族”来说。换言之,这里所说的“修身、齐家”之道,由小扩大,也就是对做国家领导人的王侯将相所讲的领导学问和修养。如果照现代来说,凡是政府或政党、社团、工商业的公司、会社等的领导主管,要讲什么治理或管理之学的,便首先须要了解自己的修身问题。

我们须知道所谓的“家”,是由一个人和另一个异性的密切结合,共同组成物质生活和精神生命的具体象征。由一男一女变成夫妇的关系,必然就会有了子女,再变而成为父母。有父母子女,当然会有兄弟姊妹的形成。正如孔子在《易经·序卦》下篇所说:

有天地,然后有万物。有万物,然后有男女。有男女,然后有夫妇。有夫妇,然后有父子。有父子,然后有君臣。有君臣,然后有上下。有上下,然后礼义有所错(错,是相互交错的意思)。夫妇之道,不可以以不久也,故受之以恒(卦名)。

但从社会学的另一观点来说,人都是社会的成员。而人需要生活,生活必须要人与人之间的互利互助,因此就形成了人群合作的社会。而把“家”的关系,不当作社会的基本成员。“家”,只是整个社会成员的个人私有关系而已。由于这种理念。而发展成为社会公有、共存、共享的目的。这种思想的理念,虽然是“陈义甚高”,而在以人为中心的世界,基本上始终不能解脱以“家”为中心的作用。因为人是有情欲也有理智的,毕竟不同于无心无知的矿物、植物,也不同于一般动物,可以完全机械式地加以限制管理。因此,在人的社会中,始终存在着以“家”为主体的结构。但这个结构,在哲学的逻辑上,也只是一个具体的象征而已。可是由于有这个具体的象征,“家”与“家”的联合集成,便形成为一个社会。换言之,“家”是社会的基本单位,由于“家”的扩大为社会,社会便是一个“大家庭”。“家”与社会的再扩大结合,就形成为一个更大的结合体,那就是所谓的“国家”。由此可以了解,无论是旧学或新知,这样说过来那样说过去,说来说去“歪理千条,正理一条”。看来,我们传统文化中的《易经·序卦》所说,依然是千古常新,仍然不能外于此理此说。

明白了原本《大学》所说“家”的观念,是“大家庭”、“大家族”的“家”之内涵,它跟西方后期文化所说的社会,是有相同的性质。同时,需要了解《大学》所说的“修身齐家”之道,可说是指示我们对于家庭和社会团体,乃至政府、政党、公司等的领导哲学的认识,和领导人的学问修养的目标。

例如一个人,处在社会某种领导的地位,不管所领导的人有两个或多个,乃至成千上万,所负担的责任,就是这个社会的大家长的任务,而且又略有不同于自己血缘所属家庭的关系。因为所领导的人,来自四面八方,每个人的出身背景、家庭教养、文化教育程度,甚至宗教信仰等等,都各不相同。尤其如我们大中华的民族,因为有几千年文化的各种薰习更为复杂。我还住在美国的时候,常常对华侨社会中的同胞说,我们的民族习性,有两个人在一起,就会有三派的意见。而且正如我们自己的批评,“内斗内行,外斗外行”,这真是最可耻、最要命的恶习。所以我们上古传统的文化,早就教导我们,做一个领导人的三大任务,就是要“作之君,作之亲,作之师”,并“如临父母”、“如保赤子”。必须自己要求学养的成就,是可以为这个社会的长官(老板)。同时,也可以为这个社会的父母亲人。更重要的是,也可以为这个社会的大导师。同时,对于所领导的社会成员,要耐心地教育他、教养他,就像父母或保姆对待孩子一样。当然,如果是在负责教育的岗位上,也必须要有做学生的领导、父母、保姆一样的修养学识和心情才对。不是只做一个“经师”,传授知识。必须要同时是一个“人师”,有形、无形教导一个学生或部下,怎样做一个人。当然,假如能教导出一个学生,最后成为“完人”或“真人”,那就可说已对得起自己的一生,是为“圣人师”或“天人师”了!

我们了解了前面所说这样一个大原则以后,便可知道面对任何一个犹如“大家庭”的社会团体,和我们所接触的左右、上下、前后,任何一个人,彼此之间,随时随地,都很容易产生“亲爱而辟焉。贱恶而辟焉。畏敬而辟焉。哀矜而辟焉。敖惰而辟焉”的情形。如果我们要在历史上列举这一类相关的故事,甚至从现代社会上的个案来说明,那就需用现代的电视、电脑来演出,可以够半生或一生来工作了。我们只能到此打住,继续下文的研究讨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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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48:49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36 编辑

第六篇 齐家治国
三十八、从治国必齐其家说起
所谓治国必齐其家者,其家不可教,而能教人者,无之。故君子不出家,而成教于国。

孝者,所以事君也。弟者,所以事长也。慈者,所以使众也。康诰曰:“如保赤子。”心诚求之,虽不中,不远矣。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。

一家仁,一国兴仁。一家让,一国兴让。一人贪戾,一国作乱,其机如此。此谓一言偾事,一人定国。

尧舜率天下以仁,而民从之。桀纣率天下以暴,而民从之。其所令,反其所好,而民不从。是故君子有诸己,而后求诸人。无诸己,而后非诸人。所藏乎身不恕,而能喻诸人者,未之有也。故治国在齐其家。

诗云:“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。之子于归,宜其家人。”宜其家人,而后可以教国人。诗云:“宜兄宜弟。”宜兄宜弟,而后可以教国人。诗云:“其仪不忒,正是四国。”其为父子兄弟足法,而后民法之也。此谓治国在齐其家。

我们研究《大学》,在前面已经提起大家的注意,到了修身齐家的阶段,是由“内明(圣)”的学养,转进为“外用(王)”的发挥。但必须更要了解,我们过去的历史文化,从孔子开始的儒家,乃至传承孔门心法的曾子、子思,甚至孟子,始终是禀承三千年来“宗法社会”的伦理传统,发扬人道的人本位思想。

中国上古社会以“礼治”为主

大家庭的家族,便是人群社会的基本,犹如一个小国的雏形,而且它所注重的是礼治,而不是“法治”。“礼”是文化的教养,道德榜样的感化。“法”是人为建立适应时(间)空(间)环境的规矩,用来管理人的行为,使其在人与人之间、人与社会之间,可起平衡利益、调整利害冲突的作用。殷、周以前,中国文化的政治指标是以礼治为主,法治仅是辅助礼治不足的偶尔作用。如果要研究讨论礼治和法治的比较,哪样才对?那可问题不简单,必须要从人类社会发展史、人类经济发展史等学科来综合研究。

我们现在提到礼治、法治的问题,只是要大家了解孔门儒家的传统学问的主旨所在,是以人本位的“人伦”之道出发,外及“为政”的原则原理。所谓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一贯道理,都不外于这个范围,它并不是讲政术、政法的运用法则。明白这个道理,才好去学习了解原本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等书的精义所在。

同时,更要了解,由于传统文化以“宗法社会”的“家族”为主,从夏朝开始,由尧、舜以来的“公天下”,一变为“家天下”,到了周、秦以后,确立以一姓一家为代表的国家、天下,“大家长”号称“帝王”。这个制度习惯,一直运作了两千多年,直到二十世纪初期,才与西方后期的民主等思想相结合。恰如孟子所说,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完全一致。但在我们的文化思想习惯的血液中,直到现在还存在着“宗法社会”帝王“大家庭”的阴影。

以我的经历来说,在民国三十年(一九四一年),我还亲自碰到由来自田间的农民七八人,手执杏黄旗,身背大关刀,冲进成都“皇城”大殿,登上皇帝宝座自称“天子”。这不是演戏而是真人真事。在这个世纪当中,如军阀、政客、学人们,也还有不少如曹操所说,有“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”的思想呢!再说,距离现在七十多年前,有一位满清遗老亲口对我说:“你看吧!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了吗?他们不知道北伐成功,正好是政治南伐呢!”那时我还年轻,不懂就问。

什么叫“政治南伐”啊?他说:“做官、玩法、贪赃、腐败、无能、争宠、争权,哪一样,都跟清朝以前的帝制时代,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外表不一样而已。而且他们还不像帝制时代有水平,那时还较为文雅多了!你父亲要你读书不做官,是对的。‘一代赃官九代牛’来偿还罪孽,可怕啊!”老实讲,他这一番话,我数十年来记忆犹新,世事几经反复,愈看愈不是滋味。这真如张问陶的诗所说:“一编青史太陈陈,上下千秋笑转轮。”将近一个世纪的革命,百年来的岁月,反反复复,依然如故,真的令人气结。

谈“民主”要从自己身上做起

而且,更要明白,从西方后期文化的民主、自由思想东来,开始冲击中国的固有传统文化,渐渐又互相沟通了解而结合。你看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,以美式的民主选举作代表来说,当他们为了竞争登上国家领导人的宝座时,互相揭发缺点,甚至作人身攻击。对于他青年时代的学业成绩、男女恋情,甚至夫妇之间的嬉笑怒骂,都要拉上电视来讽刺。大家还公认,这才是真正民主的风范。诚然,好玩是好玩极了,但是世上真有多少人是白璧无瑕的圣贤啊!照这样说来,自三代以后,有才能而德行有缺点;有高尚的品德,恰恰又缺乏掀天揭地的才能;在才、德和学识三者之间,又要别有雄才大略的气魄,这样的人,恐怕只有向印象派画里去找了。而且,这是在要求别人是圣贤,不是在人人要求自己是圣贤啰!似乎有欠公平吧!但不管怎样说,现代西方美式的民主选举挑剔病,正如B型的流行感冒,风靡一时,归根结底,还不及我们传统文化中孔门学派的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之道,说得更明白透辟呢!并且它不是要求他人,而是要人人能明白自己要达到的学养目标。“心诚求之,虽不中,不远矣”。要“诚心”地要求自己,虽然没有完全做到,也不太远了,总会达到目的。

那么,原本《大学》,关于“治国必齐其家”的原文怎样说呢?“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,其家不可教,而能教人者,无之。故君子不出家,而成教于国。”在这一节里,先要了解所说的“教”字,照传统文字学的解释,教者效也。这个字的内涵,便有教化、教育和效果的意思。因此,便知他所说的是人人要求自己的学养,发挥“外用(王)”,先要从齐家做起。而且更要了解这个齐字,在传统文字学的解释上,有平等、平衡、持平、肃静的内涵。

因为你从“成人”而进入“大学”的阶段,既已养成“致知、物格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”的“内明(圣)”之学,自然也可以因“身教”而影响自己的家人,使他们能够了解做人处事的标准方向,而使整个家庭,安和利乐。假使对于亲如家人都不能达到教化、教育的影响效果,那么,你说进入社会,担任公职,或替别人做事业,反而能有教化、影响大家的效果,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事。所以说,一个真有学养成就的君子,即使不走出家门一步,他也能够对于整个的社会、国家,会起教化、教育影响的效果。

上面是根据《大学》原文,姑且试着来略加说明。但我现在犹如《礼记》上所说的:“猩猩能言,不离走兽。鹦鹅能言,不离飞禽。”我也是学话的鹦鹉而已。而且一边说,一边自己冒汗,心里发毛,惭愧之至。只有一句话:“我所不能也。”因此,我也常告诉一般学佛修道、或信任何宗教的朋友们说,请你先干实一点,不要老是说,我要学佛度众生、救世人。自己的家人,不是众生之一吗?也是世人吧!既不能影响家人,便说要度众生、救世人,可能吗?也许你能,我实在自惭不能。所以一辈子也不敢以师道自居,既不认为有学生,更不敢自认为是你们的老师了!

所以更要了解如《中庸》所说,“仲尼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”的意义了。这是子思说明孔子所推崇宣扬的传统文化,是以尧、舜的道德教化作标准,以周文王、武王的接近道德的“宪章”制度作榜样。有关尧、舜的大略历史背景,前面已经提到过。现在,我们将 对周文王的历史资料,先有一个认识,了解他是怎样 影响“齐家、治国”的经过,就可明白孔门传统儒家 所指的“治国、齐家”的榜样所在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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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49:58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37 编辑

三十九、周室治国齐家的故事
姬周家族的来源,根据历史的资料,始于公元前二三五七年的时代,但我们并不是在研究远古史,姑不具论。现代所要取用的,是从商朝殷纣以后,有关周文王以及武王的兴起,建立了周室王朝约八百年的封建和中途的共和政权,奠定中国文化历史的传统根基,而且为孔子所赞扬为“郁郁乎文哉”周朝上辈的“家世”。它的兴起时代,约在公元前一三二零年(同期,摩西率希伯来人出埃及,登西奈山受十诫,为犹太教的开始)。乃至从公元前一二五零年之间,希伯来人征服巴勒斯坦故土,腓尼基人开始殖民时代,恰是周室王朝上辈,历史上的著名贤王“古公亶父”与季历(即周文王之父)先后同是百余年之间的事。直到公元前一一二三年间的周室王朝兴起的历史故事,这些都是根据历史资料的记载,但我们只用一小片段来说明重点。

周室是尧、舜时代,为人民发展农业最有功的后稷的后代。到了夏朝末代政治衰败,不重视农业的发展,因此后稷之子不窋失去了公职,就避世避地到了当时所谓文化非常落后的戎、狄之间,就是现代的甘肃弘化县一带。到了不窋的孙子公刘手里,他虽然在当时那文化落后的地方,仍然重新振兴祖传农业发展的精神,如记载所说:“备耕种,行地宜,”普及到了渭水之南,“取材用(开发农林经济),行者有资,居者有畜积,民赖其庆,百姓怀之,多徙而保归焉。周道之兴自此始,故诗人歌乐思其德。”

再传八九代以后,到了古公亶父手里,也就是殷朝开始没落的前期。因他重兴祖先公刘的农业发展政策,所谓“积德行义,国人皆戴之(人民都拥戴他)”。但是,那时西北文化落后的戎、狄少数民族“薰育”,却来侵占攻打他的地盘,“欲得财物”。给了他以后,还不满足,又要再来进攻。“欲得地与民。民皆怒,欲战。”古公曰:

有民立君(有了人民群众,拥立一个君主),将以利之(那是因为这个君主,可以为人民谋福利)。今戎狄所为攻战(现在戎狄想来侵略我们的目的),以我地与民(是因为我们有了土地和人民群众)。民之在我,与其在彼,何异(人民群众在我这里,和在他那里,只要生活得好,那有什么关系呢)?民欲以我故战(现在人民大众,想为了我的关系,愿意战斗),杀人父子而君之,予不忍为(战争是要死人的,为拥护我而战,那是为我而杀了别人的父兄子弟,然后,又自做大家的君主。我实在不忍心做这种事)。

因此,古公亶父就悄悄地与近亲私属一群人,学他的远祖不窋一样,避地去了现代的陕西,重新定居在梁山西南的岐山之下。但被原来所有的人民群众知道了,大家就扶老携幼,离开戎狄而追到岐山来,照旧跟着他.而且附近的邻国,也久仰古公的仁义贤名,都来归附于他。因此,他只好开始传播文化,改革了戎狄的陋习和旧俗,建设城郭和屋室,划分地区,分配给人民群众来居住。同时又建立官制与职责,形成了一个“国家”的初步规模,所以历史称他是周朝的“大王”。

在这一节所讲的历史故事中,我们可以看出东西两方历史文化的演变,往往有先后同出一辙的故事。古公亶父的东迁,和摩西的出走埃及,都是上古历史上最有意义、最有兴趣的事。但与后世所建立的民族国家的思想,就有很大的区別和不同的理念。这点必须要了解清楚,且待稍后再来研究讨论。现在,再来看一段历史记载:

古公有长子曰太伯,次曰虞仲(仲雍)。太姜生少子季历。季历娶太任。皆贤妇人。生昌(即周文王姬昌),有圣瑞。古公曰:“我世当有兴者,其在昌乎!”长子太伯和虞仲,知古公欲立季历以传昌,乃二人亡如荆蛮,文身断发,以让季历。

古公卒,季历立,是为公季。公季修古公遗道,笃于行义,诸侯顺之。公季卒,子昌立,是为西伯(西伯就是后来的周文王)。

“三太”的母仪

古公有贤妃曰“太姜”,即季历等三兄弟之母。太姜有美色,而且性情贞静柔顺,并且极有智慧。教导诸子,至于成人,从来没有过失。古公谋事,必与太姜互相商量。随便古公要迁徙到什么地方,她都不辞劳怨,顺从追随。

季历即位,又娶有贤妃曰“太任”,史载,称其端庄诚一,德行无缺失。及有身孕,即自开始胎教,所谓“目不视恶色,耳不听淫声,口不出傲言”,因此而生文王。

文王又有贤妃,曰“太姒”。《史记·周本纪》说:“武王同母兄弟十人,母曰太姒,文王正妃也。”《列女传》称其“生十男,亲自教诲。自少及长,未尝见邪僻之事。文王继而教之,卒成武王、周公之德。”

周室由古公亶父到季历、文王三代,都有贤妃良母助兴周室。所以能形成姬周王室七八百年的宗室王朝,都是由其上辈“齐家、治国”的德育教化而来,并非偶然徒然的提三尺剑,一战功成而得的天下。因此,后世尊称别人的妻子叫“太太”,便是从周室有三位“太”字辈贤妻良母,母仪可风的典故而来,并非是随随便便的口头语。

太伯推位让国的遗风

如要了解“齐家、治国”之道,兄弟之间“推位让国”的遗风余德,便须再看七百多年以后《史记》所载《吴太伯世家》的历史故事。

太伯和其弟仲雍两人,为了孝顺父亲古公亶父想立小弟季历为王的意愿,他两兄弟就出奔到当时所谓没有文化的落后地区荊蛮(就是现在的江苏、无锡、苏州一带),断发文身表示自甘隐遁没有用处,因此自号“句吴”(就是后来周武王分封为吴国的开始)。太伯卒,无子。弟仲雍立,兄弟先后相继五世。周武王克殷,求太伯、仲雍之后封为诸侯。到了《春秋》时期,就有吴王寿梦崛起。寿梦生有四子,“长曰诸樊,次曰余祭,次曰余昧,次日季札。季札贤,寿梦欲立之,季札让不可,于是乃立长子诸樊,攝行事当国”。大哥诸樊在除了父王寿梦的丧服以后,就要照父亲的遗愿,让位季札。季札又极力辞谢,并且“弃其室而耕(自愿下乡种田务农,做个平民)”。因此,大哥诸樊死后,就由其二弟余祭即位,他们兄弟的用意,仍然希望最后由季札来即位。余祭过后,就由其三弟余昧即位。余昧卒,大家仍要依照父兄的遗愿,要授位给小弟季札。季札推辞不掉,就躲开逃走了。季札在吴国的封地是延陵,因此后人便称他为“延陵季子”。因为季札的逃避王位,吴人不得已,才立余昧的儿子僚为吴王。历史上有名的专诸刺僚王的故事,就发生在这个阶段。这已是周室政权衰微没落,到了所谓春秋末期的时代了。

但季札在他二哥余祭当政的时候,曾经奉命出使去鲁国,因此顺路“请观周乐”,这也是历史文化上有名的故事。其实,是季札对周代以来文化历史演变的论评,极其精彩。

周末第一文化大使——季札

可是更精彩的,是季札顺道访问齐、郑、卫、晋等诸侯各国,对于当时四国的名相、大政治家,都有精辟的建议和劝告,那些大智慧的名言,影响当时和后世,都很重要,因此要特别附带介绍。

季札去鲁,遂使齐。说晏(婴)平仲曰:子速纳邑与政(你快点把封邑和政权交出去)。无邑无政,乃免于难(你既然没有分封的采邑财产,又没有政权在手,就可以免了杀身之祸了)。齐国之政将有所归,未得所归,难未息也(齐国的政权,看来将要另会归属他家了。如果还没有得到另一归属,恐怕争夺政权的灾难,很难得到平息哩)。故晏子因陈桓子以纳政与邑,是以免于栾高之难。

去齐,使于郑,见子产(郑国的贤相),如旧交(一见如故)。谓子产曰:郑之执政侈(太夸张自负了)。难将至矣,政必及子(恐怕马上会有政变,最后一定会要你出来执政)。子为政,慎以礼(你如当政,应该谨慎小心,注重文化道德的教化)。不然,郑国将败(如果不这样做,郑国恐怕就会垮)。

子产听了季子的忠告,果然成为当时郑国救亡图存的贤相。

去郑,适卫。说蘧瑗(伯玉)、史狗、史鱼、公子荆、公叔发、公子朝曰:卫多君子,未有患也。

自卫如晋,将舍于宿(地名,河北濮阳县北部)。闻钟声,曰:异哉!吾闻之,辩而不德(口头理论很多,实际政治道德太差),必加于戮(恐怕难免于残杀)。夫子(指晋臣孙文子)获罪于君以在此,惧犹不足,而又可以畔乎(他孙先生既然已得罪了晋侯,所以避祸到这里。恐惧反省还来不及,岂可以另有图谋,要想反叛吗)?夫子之在此,犹燕之巢于幕也。君在殡,而可以乐乎(他孙先生避难到这里,好像燕子筑巢在布幔上,是很危险脆弱的。况且晋君新亡,还未出殡,怎么可以敲钟打鼓来作乐呢)!遂去之(因此,季子就不去晋国了)。文子闻之,终身不听琴瑟(孙文子从旁人那里听到季札对自己的评语,在他的后半生,就始终不听音乐,表示惭愧和忏悔)。

适晋,说赵文子、韩宣子、魏献子曰:晋国其萃于三家乎!(后来果如其言,韩、魏、赵三家分晋。)将去,谓叔向曰:吾子勉之(你要特别小心呵),君(晋侯)侈(太昏庸自负),而多良大夫皆富,政将在三家(而且这许多的当权大臣都很富有实力。很快,晋国的政权,就要归到三家的手里了)。吾子直,必思自免于难(你老兄是个忠直的人,必须预先做好准备,不要在这场政变灾难中做无谓的牺牲了)。

不但如此,季子在出使回吴的途中,再经过徐国还做了一件“挂剑徐君墓树”的千古佳话。《史记》:

季札之初使,北过徐君。徐君好季札剑,口弗敢言。季札心知之,为使上国,未献。还至徐。徐君已死,于是乃解其宝剑,系之徐君冢树而去。从者曰:徐君已死,尚谁予乎?季子曰:不然,始吾心已许之,岂以死倍吾心哉!

这就是季札的高尚情操,不因为朋友的死生变故,而自负初衷的心愿。对朋友的心知而不负心,更何况是对君臣父子兄弟之间。人生学问修养到此境界,算不算得上是一个真、善、美的完人呢?

有关吴太伯和季札推位让国的结论,太史公司马迁写了第一篇《吴太伯世家》,评语如下:

孔子言:“太伯可谓至德矣(吴太伯的德行,可说是高尚到了极点)!三以天下让(他一生三次把现成可以统治天下的权位推让出去),民无得而称焉(实在使人们欲赞无辞)!”余读春秋古文,乃知中国之虞,与荆蛮、句吴兄弟也。延陵季子之仁心(王于延陵季子的仁义之心),慕义无穷(使人无限的敬仰钦佩)。见微而知清浊(尤其对事理的观察,透彻微末,由某一点上就可分别清浊好坏)。呜呼!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(何以他能有如此的远见?因为他是一个深通人情物理,有真学问的君子啊)。

另外,我们还可以从季札的生存时期,了知“乱世多贤”的历史事实。正当这个“春秋”末期的半个世纪之间,圣如孔子,以及孔门的诸多弟子,乃至晏子、子产、蘧伯玉、延陵季子等辈诸大贤哲,都出生在这个时期,只是“贤者不在其位”,“能者不当其职”,但在文化史上,他们却留下不朽的立言功业,以及千古的流风余事,影响了中国后世两千年来的文化思想。

另外,在这个时期,可称为第二个成功的,而非职业性的外交大使,那便是子贡为救鲁国的国难,出使吴、越、晋之间的纵横外交。子贡和季札,应该都算是中国外交史上最成功的两种榜样。后来的苏秦、张仪,并不足以和季札、子贡二人相提并论了。

孝、弟、慈的道理

我们为了深入研究《大学》所谓“治国必齐其家”的道理,花了不少时间,引用《周本纪》及《吴太伯世家》的相关资料,说明《大学》所讲“其家不可教,而能教人者,无之。故君子不出家,而成教于国”的内涵。这也正是孔子“祖述尧舜”的公天下时期,以及从夏、商、周的家天下以后,治国必齐其家的主旨所在。现在我们采用历史事实来做引申说明,比较确切。然后,便顺理成章可以了解它的后文,所谓“孝者,所以事君也,弟者,所以事长也。慈者,所以使众也”的道理。

有关这一篇孝、弟、慈三者的事实说明,我们只要回转上面,由周室初期,太伯、仲雍两兄弟,为了要真实做到“推位让国”,就不惜舍弃个人对父母的孝养,离家出走,逃隐荆蛮,断发文身,以示无用。正是如古人所说“移孝作忠”的事君之道。因为从私来讲,古公亶父是太伯、仲雍的父亲,他们父母子女之间,并无彼此失德不和之处。只是古公亶父正位居国君,从“天下为公”来说,太伯、仲雍兄弟,虽然身为人子,但身居臣位。他们既然明白了为父为君的明智意向,既不能避世,就只有避地、避人一个方法,才可以解脱“宗法社会”君臣父子之间的矛盾烦恼。所谓“知进退存亡之机,而不失其正者”,才能“知止而后有定”,然后做到“孝者,所以事君也”的实效。唐、宋以后的儒家们,特别提出“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”的论调,也许不完全是从这个观点出发,或者是把孝与忠的定义,只范围在一种小忠、小孝的个人人格圈圈以内!

同样,由前面所引用太伯、仲雍兄弟的故事,以及延陵季子的再三推让,逃避三位哥哥依次要传位给他的行为,便可说明“弟者,所以事长也”的道理。至于“慈者,所以使众也”的要点,我们只要真实理解古公亶父避居岐山以前所说的话“有民立君,将以利之”,以及“民之在我,与其在彼,何异?民欲以我故战,杀人父子而君之,予不忍为”,便知其中的道理。正如《大学》接着引用《康诰》所说“如保赤子”并说明“心诚求之,虽不中,不远矣。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。”不过,讲到本文最后一句.我不免也要对曾子幽默一声说,曾子真是落后的古人。他没有看到二千余年以后的现在,和将来的时代,大多数都是“先学养子而后嫁”的呢!甚至还有专门教导未嫁而先养子的教育法。希望曾子再也不要叹息今不如古才好呢!

推位让国与统一江山

我们讲到《大学》“治国先齐其家”一节,都有引用孔子再三推崇尧、舜和周文王祖先的话。在有意无意之间,更是赞叹周文王的大伯父吴太伯和二伯父仲雍几个人的“推位让国”的伟大行为。因此,引用史实,说明这是很了不起的千古典型。 但是,孔子的本意,是不是要后世的人都要效法吴太伯兄弟一样,一定要推位让国才算是真君子呢?可以说,不论孔子和他的弟子们,都没有明确的说出来。只是赞叹敬佩,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”而已。

推位让国,是中国上古“公天下”或“家天下”的历史中,所表现出帝王体制时代的真民主,也是政治道德的最高品德。如果“高推圣境”,这是要求它在三代以上的政治情操,并不必过分强调在三代以后的作为。周、秦以后,如果都须依照古公亶父的“避地”,或是吴太伯、季札等先贤的“遁世无闷”,那么,秦、汉两代,早应归顺于匈奴;隋、唐初期,亦应早让给突厥或胡人。魏、晋、南北朝时期“五胡乱华”的纷争,难道是无理取闹的局面吗?至于五代以后的宋朝和辽、金、元,以及明朝以后的“满汉”明辨,都变成是多余的纷扰啰?

其实,推位让国的最高理则,并非如此。它的主旨,只是局限在“齐家”范围的“父慈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恭”的礼让行为,并非是加于领导有国者的大君主,或大领导统治者的要求。我们只要冷静读一读历史,从秦、汉以后,直到明、清,几乎所有“家天下”的帝王家庭,父子之间、兄弟之间、夫妻之间,为了争夺权位而互相残杀,甚至因此而亡国亡家的,岂可胜数。

到了现代,这种推位让国的精神和真修养,倘使用在真正民主政治,和真正民选的政治团体,或是大企业集团的大老板们,倒是成为至高无上的个人为政品德了!

如果是一统大国的领导理念,那么,又须另行参读司马迁论说唐尧、虞舜三代以上的王道德治,和秦、汉以后的一统江山,都不是草草匆匆,随随便便的事。实在值得一读,并且须要慎思明辨,就大有助益之处。如云:

昔虞、夏之兴,积善累功数十年,德洽百姓,摄行政事,考之于天,然后在位。汤、武之王,乃由契、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,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,犹以为未可,其后乃放弑。

秦起襄公,章于文、缪、献、孝之后,稍以蚕食六国,百有余载,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。

以德若彼。用力如此。盖一统若斯之难也。 前面说到唐虞传天下之难(人),再说到秦“盖之一统天下,若斯之难也”(事)。但刘邦之天下,自认马上得之,但未必能马上治之。所以上古之时,用“道”、“德”来理天下,战国以后,历代帝王以“霸”和“术”来治天下或争天下。所谓“霸”就是武力和权威,而“术”就是方法、手段。如果以“明明德”、“亲民”为出发点,那就可以成为历史上的“民君”了,正如西方马丁·路德所说的,不择手段,以达到最高道德目的。但说起来简单,古往今来,做到的又有几人呢?所以玩弄手段、自欺欺人毕竟是很危险的。

刘邦以一无赖子得天下,长期的楚汉相争,称帝时已快六十岁,到了暮气沉沉的时候,加之本人不学无术,也就没什么作为了。但是刘家出了两个不错的子孙——文、景二帝,他们从小所处的环境及所受的教育,使他们变成了一代守成之主,为汉朝厚植了国力基础。所以才有武帝的崛起,用了两代的积蓄,屡伐匈奴,一洗汉朝六十年来的屈辱外交;并解决秦汉以来的边疆问题,灭南越,伐朝鲜,奠定了中国初期的版图。这就是历史上造成所谓“汉唐盛世”之一的汉武帝刘彻。

武帝本身是一个既迷信而又任性的人,关于迷信的部分,司马迁在《孝武本纪》中一开始就说:“尤好鬼神之祀”,接下来用了大半的文字,叙说武帝的求仙等等,所以文遗山才有“神仙不到秋风客”之句了。其余如尊儒术、通西域、征大宛等,无一不是自大任性所造成的。惟因如此,才有汉朝的盛世;也因如此,才种下了西汉没落的初因。真正谈历史的人,还必须深入研究,自有启发之处,这才真正是《大学》一书最好的旁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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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阿香婆 发表于 14-5-16 14:52:38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阿香婆 于 2014-5-16 20:38 编辑

四十、治国当家的原则
曾子著《大学》,秉承孔子遗教,从夏、商、周以后,以“宗法社会”的“家天下”为主,由“治国必齐其家”为中心,特别引用周室王朝时代《康诰》中“如保赤子”的一句,作为执政治国者的目标和信条,告诫执政者的内明存心,必须对于全国的人民,确切具有“如保赤子”的仁慈之念,不可徒有口号而自欺欺人。但是历来秉国执政者的领导人,或者被才能和德性所限,或是被当时的社会环境条件所牵掣,是否具有这种存心,甚至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这也是势所难免的事。因此曾子便提出“心诚求之,虽不中,不远矣!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”的名言,作为勉励之辞。

自知与知人
然后他便提出作为秉国执政者,或是身负任何社会团体的主管,以及身任地方政府的领导者,必须要有“知人之智”、“自知之明”的道德原则。而且这个大原则,并没有时代的局限性,更不是任何政治主义,或是唯物、唯心等思想逻辑,乃至人治或法治的治理方法,以及帝王政体、民主政体等理念。这就是《大学》所谓:“一家仁,一国兴仁。一家让,一国兴让。一人贪戾,一国作乱。其机如此,此谓一言偾事,一人定国”的道理。

假如我们用曾子所说这几句名言作历史论文的题目,就只以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立论,几乎可以分别开来,各写一部一两百万言的专著或小说。

现在我们姑且简单从秦、汉以后说起。汉朝自汉文帝倡导节俭,一二十年之间,就使社会富有丰裕,从此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,成为历史上所推崇的文景时代。因此,到了汉武帝手里,才能发挥汉室雄威,开疆辟土。

接着,由汉宣帝的以儒、道、法并用,整顿吏治,实行他刘家天下的王道和霸道并存理想,才形成了汉室前期的大汉规模。

到了汉元帝以后,就开始根植了王莽一流的儒生政治风气,所谓:“一人贪戾,一国作乱”,“一言偾事”,“其机如此”。

在中国两千年左右的历史上,比较值得称道,能够做到齐家治国的榜样,以我个人肤浅的认定,大概算来,只有东汉中兴之主的光武帝刘秀一人。而且他本身虽然来自田间,但也是从儒学出身,对于《诗经》的文化教育,更有心得。至于他的文章简练,虽然只有短短几篇诏书,便已足以启发东汉以后汉文的先声。

东汉末期,魏、蜀、吴三国分立,但是曹操父子富于哲学性的文学才华,开启了建安七子的文采风流,影响后世很大。曹孟德的称王称帝事功,哪里比得上他在中国文坛上的千秋价值呢!因此,而有魏、晋初期老、庄、易学“三玄”的兴起。青年士子,如王弼注《老子》,郭象注《庄子》,好坏不说,但不能不说都是受曹家父子深富哲学性的文学影响而来。

再说,历史上的“以孝道治天下”的宣传口号,很奇怪,恰恰是历史政治最糟糕一代的晋朝的高调。

至于南北朝时代的宋、齐、梁、陈,乃至隋朝和初唐之际的文学,柔靡婉丽,就像南北朝的历史形态一样,犹如“东风无力百花残”的败局,实在零乱不堪。然而,它的风流潇洒风气,却影响了唐朝开国一代名王李世民。

中国的历史,我们自己对过去最值得称道的就是汉、唐。但是,李唐建国,为什么一开始就能有他的独特风格呢?那便不得不归功于唐太宗李世民一人。所谓唐诗、书法,甚至唐朝初期一代才子形成的政治风气,也都是受唐太宗的影响而来。从中国的书法来讲,

初唐时期的虞世南,甚至稍后的颜真卿、柳公权、裴休等人,都超不过李世民本人的韵味。何况他的诗及文章,也是南朝六代以来的第一人。因此才有唐代的文学,照耀古今。这就是“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”的结果。同时,因为他喜好哲学,钻研佛理,才使中国的禅宗,在盛唐以后崛起,影响了日本,而且普及到东南亚各国。直到现在,仍为世人所揣摩猜测,摸不着边际,正如雪窦禅师所谓:潦倒云门泛铁船,江南江北竞头看。可怜多少垂钩者,随例茫茫失钓竿。

唐末五代之乱的后期,就出现了“陈桥兵变”、“黄袍加身”的赵宋王朝。但很遗憾,就是开国之初的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匡义两兄弟,却是爱好文事的军人而兼学者的人物。尤其是宋太宗赵匡义更为特别,在他带兵作战的一二十年间。虽在马上行军,还是手不释卷读书不倦。因此而养成“守文弱主”的格局。致使南北宋赵家三百年的中国天下,始终是和辽、金、元并存共治。等于在历史上,重新出现一个南北朝的时代,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江山一统,故无法与汉、唐两代并美争辉。可是在南北宋三百年之间的朝廷政府,重视文人学者,礼遇宰相,尊重儒林、道学的风气超越古今。因此而有“五大儒”,如周濂溪、张横渠、程颐、程颢乃至朱熹等人的出现,形成宋儒特有的“理学”,与佛、道两家,互争胜场。然而始终难免三百年来,赵家所有的职业皇帝,照例都是“守文弱主”的遗风,造成年年纳贡、岁岁捐输北国的奇耻大辱。这可不能误解是‘一家让,一国兴让”的明训。宋儒们虽然拼命讲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,实在都没有教导养成“一人定国”的历史成果,应该是难免愧对先圣先贤吧!

接着而来,便是蒙古族所建立的元朝,统治了中国将近百年的局面。当时蒙古族缺乏文化水平,特别信奉边疆少数民族所崇拜的喇嘛教,使元朝八十年间的政治,完全是与喇嘛和番、胡人等共治中国,使唐、宋以来的儒、佛、道三家文化的基础,几乎完全为之伤残殆尽,黯然失色。

出使西藏的禅宗大师
好在很快也就出了一个和尚皇帝朱元璋,推翻了元朝的政权,使蒙古族归还本位,返回他们的草原大自然之中。因为朱元璋,曾经为了生活无着而做过和尚,因此他对宗教,尤其是佛教,到底不太外行。所以在他建立明朝,登位做皇帝的初期,对于东南亚信仰佛教等地区,以及西藏只派了一个禅宗大师的和尚出使“番邦”,协调西藏,就此便使西陲相安无事,甘心臣服。永乐帝即位,用老办法,敕封哈立麻喇嘛为“大宝法王”,也就相安无事了。有关西藏现存密教中的“大手印”与“大圆满”等法门,都与宋、元、明时期输进禅宗佛法,息息相关不可或分。不过,这个奥秘实在“只可和智者道,难与愚痴者言”。佛曰:“不可说!不可说!”其然乎?其不然乎!

有问:明初朱元璋所派安抚西番的和尚大使是谁?在历史上并没有明确记载,请顺便一讲。

答:中国过去的历史,都是自称为儒家的大学者所编纂。他们都是戴上有色眼镜,凡是碰到佛、道两家或不懂的事,就毫不客气地删除。孟子曰:“尽信书,则不如无书”,正为此故。

明初在洪武三年、四年之间,朱元璋特别请金陵(南京)天界寺觉源慧昙禅师出使安抚西藏,禅师原籍浙江台州人,俗姓杨,十六岁出家为僧,在杭州中天竺寺笑隐大欣和尚处参禅悟道。悟后便说:“只为分明极,翻令所得迟。”笑隐问道:“汝见何道理?”他便展开两手说:“不值半文钱。”他在西藏期间,极受尊重,后来便圆寂(死)于西藏。朱元璋很难过,请宗泐禅师等,收奉慧昙禅师留在天界寺中的衣钵,建塔在雨花台的左边以表崇敬。宗泐禅师,也是朱皇帝所最钦敬的和尚禅师之一,曾经要他还俗做官,禅师不肯。后来因为涉及宰相胡惟庸一案,被朱元璋贬遣到他的故乡凤阳修建佛寺三年。可是朱皇帝有了疑问,就很想他。因此,有诗送他说:“泐翁去此问谁禅,朝夕常思在目前。”又召他回转南京,再住天界寺。

但从朱元璋和永乐以后,明朝三百年的天下,所有朱家王朝后代的职业皇帝,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君。而且大多都如他的祖先朱皇帝一样,内在有极恐惧的自卑感,因此轻视儒生侮辱臣僚,使朱明一代三百年来的政权,操纵在那些不男不女的太监手里。正如《大学》所说:“一人贪戾,一国作乱”,极其可悲。我有时读《宋史》的感受,大有如北宋初期名相晏殊的词句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的味道。当我读《明史》的感受,就完全不同,好像是“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”的味道。赵宋和朱明两家的天下,同有三百年的执政时期,收场几乎都很可悲。李闯王进到北京,看到崇祯吊死煤山,很感叹地说:“君非亡国之君,而臣皆亡国之臣也。”但也有人说,这是崇祯在临死前的自语。不论此话是谁讲的,实在不是公平的论断,只是推过于人的遁辞而已!朱明一代的王朝,虽没有一个出色的人君,可是却是江山一统的中国。至于赵宋一代,尤其在北宋初期,在文事政治方面,君臣都有可观可法之处,只不过仅是半统山河的局面,比之明朝不免大有逊色。

明朝后期,满族兴起于东北。这个时期,以现在惯用公元来计算,已是十六世纪后期到十七世纪的中期阶段。如果不谈三百年前“反清复明”的民族意识,但从大中华文化的华夏文明来讲,正如民国初年开始,早已了解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,乃至许多的少数民族等,在五千年前,由黄帝轩辕前后时期,寻根究底,原本算是一家。

不过,在十六世纪时期,满族在东北仍属少数民族的一系。但满族在东北建国的初期,虽然是“草昧初创”、“利建侯”的阶段,而在有形无形之中,也早已吸收中原的文化,只是水平不高,还在学习适应的阶段而已。

到了明朝垂危的最后时期,正好碰上吴三桂妄想利用满清武力,反击李闯,才使皇太极的孤儿寡妇,率领十来万八旗子弟,俨然像煞正义之师,轻轻易易进入山海关坐取北京,从此便统治了四亿人口的中国又将近三百年的天下。这个历史镜头,使人想起唐人的诗句,真是“尘土十分归举子,乾坤大半属偷儿”的写照。如果用《史记》的笔法,便可说:“虽曰人事,岂非天命哉!”奇怪的是“时无英雄,徒使孺子成名”而已!

因此而使明末遗老们,不甘心满族少数民族的统治,高呼“华夷之辨”、“满汉之分”,倡导民族主义,始终与满清两百余年来的政权,或明或暗反抗斗争到底。直到孙中山先生崛起鼓吹革命,奔走海内外,终于赢得了辛亥革命的成功,才推翻了满清政权,然后提倡“五族共和”,重新建立大中华民族的故国。

其实,初期满清的入主中国,实在是“乘时而兴”机会给予的时代幸运,并非是满族的文治武功,另有特别高明之处。至于后来所谓的“八旗雄风”,甚至被人们最痛恨的“扬州十日”、“嘉定三屠”等劣迹,都还不是依史论史的关键所在。

从清朝得到的历史教训

我们如果要认真吸收历史的教训和经验,“鉴往而知来”,那就要:
一、应该要切实明白中国两三千年的内忧外患,重点都是起于边疆的边政、边防问题。以中国的地理立论,由西到东,所谓满、蒙、西域、番藏等问题,在历史的时间、空间上,一直存在三千多年,直到现在,其中包括文化问题、民族问题、宗教问题,更是核心。至于由北到南,在海疆问题的海防上,也是极其重要,但须另作专论。元朝的蒙古族和明末的满清入关,都是中国三千多年来的历史对于治理边疆问题上的败笔,希望后之来者,再也不要重蹈覆辙。

二、有关满清入关的战略问题,实在是过去历史上的创举。如果真要研究满族在关外东北崛起的初期,就是满族对蒙古各旗的征服,的确并不简单。到了入关之后,若说满族是用武力统一中国,那是根本文不对题。满清的统一中国,所用武力,完全是一种代理战争的战略,八旗兵力只是作为指挥监督的作用而已。明白地说,满清是利用蒙古兵和汉族人本身来作代理战争,他自坐观其成唾手而得地统一了中国。如洪承畴和吴三桂、尚可喜、耿精忠等“三藩”,都是汉人汉兵,正如后人在崖山的吊古诗所谓“镌功巨石张洪范,不是胡儿是汉儿”,同出一辙。

三、满清入关前后,他们的领导上层,初期所吸收的文化,是受《三国演义》和老子《道德经》的影响最大,并未认真接受儒家的思想(《三国演义》这部小说,在日本如丰臣秀吉、德川家康等幕府,也都受它影响最大,罗贯中先生真亦足以千秋矣)。可是到了入关之后,由顺治开始,到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四代一百多年之间,都是受佛学禅宗、律宗的影响,这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,但却为一般治历史学者所忽略、轻视过去了。如果用严格的比喻来说,大家都知道,西汉的“文景之治”,是重用黄(帝)、老(子)的道家文化思想。后世称它是“内用黄老”、“外示儒术”。那么,满清在康、雍、乾三代,是“内用禅佛”、“外示儒家”。这是绝对正确的事实,如假包换。只可惜后世一般人,对禅佛之学太过生疏,反而不能学以贯通,自被成见所瞒了。

假定,你能明白前面所讲的要点以后,你就可以了解在满清初期一百多年,甚至与后来百余年来,他们并没有像汉、唐、明朝各代所谓历史上最头痛的外戚、女祸、宦官、藩镇等祸国殃民的大乱出现,岂是偶然的幸运吗?当然不能以他最后末代的慈禧、李莲英,或者,拿过去历来的“反清复明”,有意尽量描黑的“清朝宫阉内幕”等小说来讲,那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。

而且最重要的,我们只要反证历史,由汉、唐以来的中国,所谓幅员之广,版图之大,收内外蒙古、西域新疆等于一统山河,全形如秋海棠叶的中国地图,便是这个时期的杰作。这总可算是功高一等,超越历代吧!同时,由康熙开始,亦收亦放,似紧又松地漫天散布法网,留给雍正即位,再来收紧网罗,整顿吏治、财政,奠定后来乾隆以来将近百年的承平岁月,使全国上下的百姓和知识分子,都醉心在文章华丽、词赋风流、功名境界之中。因此而有享受乾、嘉时代的青年士子们所谓“不做无聊之事,何以遣此有涯之生”的幽默话。乾隆也志得意满地自作御制春联,唱“乾坤春浩荡,文治日光华”的高调,这似乎也不是大吹牛皮,过分夸大。只是他却忘了,能做到这样的成果,都是受之于父祖的余荫而来,并非完全是他一手所造成的大功德。但是历史和人生,毕竟超越不过因果的定律,两百多年后的满族,仍然是由孤儿寡妇,挟着皮包,坐上马车,黯然出关而去,可怜的只是末代皇帝溥仪,不过,他的故事,现代大家都知道,就不必画蛇添足了!

接着而来,我们如果讲现代史,那就比研究“二十五史”更为麻烦。现代史必须要从清朝乾嘉时期开始追溯前因。同时又须和西洋的文化史搭配起来研究,由十五世纪以后西方文明的演变,以及十七世纪以来西方文化的航海、工商、科技、政治、经济等等的革命性文明,如何逐渐影响东方和中国,搭配起来。直到现在,东西文化虽还未完全融化结合为一体,但已有整合全体“人类文化”的趋势,以便迎接未来“太空文明”的到临。古人说: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”为学为政,切不可目光如豆,掉以轻心,只当这些是狂妄幻想的妄语而已!

问:但是,我们现在为了讲《大学》的“治国必齐其家”一节,而且只在研究“一家仁,一家让”的影响,和“一人贪度,一国作乱”、“一言偾事,一人定国”的小段,为什么却乱七八糟地引出历史来“讲古”,又没有把历史的真实经过和每一小段话一一对证说明呢?

答:实在是为了时间和精力的有限,只能提纲挈领地说一点能够做为启发性的作用。至于“闻一而知二三”,可以自启“虑而后能得”的效果,那就全在诸君的慧力了!至于说,为什么当在过去“家天下”的帝王体制时代,大讲其“治国必先齐家”的道理,忽然使我想起在隋末的时候,当李世民规劝、怂恿他父亲李渊起义造反,李渊最后被时势所迫,不得已地对儿子李世民说:“吾一夕思汝言,亦大有理。今日,破家亡躯亦自汝,化家为国亦由汝矣!”山于李世民的建议,才有李唐一代三百余年的天下。这是“一言偾事,一人定国”的样板,也是“一人贪戾,一国作乱”的反面对照。至于李唐家族有关“治国齐家”的功过得失,其中因果,姑且置而不说,以后可以专论。

其实,不管是封建的帝王时代,或开明的民主时代,不论是为治国、为家族或社团,即如任何一个人,要立志做工商业,或其他的事业,也随时可能会有“破家亡躯”的危险,同时也有“化小家庭而利邦国”的可能。所以对于“一人贪戾,一国作乱”,以及“一言偾事,一人定国”的原则修养,就不能不深加体会。“贪戾”一句,是一个人心志发展的“行为”的阴暗面,“贪”字所包括的心理、行为作用,大小、明暗的无所不有,一时阐述不完,将来或专讲“心性”、“内明”之学时再说。“偾事”一句,是指一个人在言语上最需谨慎的关键。在这里必须要作补充的说明,因为这两样心行,在历史上,及现实人生的经历上,事例太多,希望大家有所会心,便可明白“知止而后有定”的功用对于自反自省的重要,便会后福无量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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